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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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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不是凡人,修为也不能胡乱耗费。

    更何况是太子这种从不修行的家伙,那股内力严格意义上就不能算是修为,浓郁粗莽一如烈火,传得也是毫无技巧,与自割骨肉无异。若是再这样下去,太子应该不久就会吐血。

    “你烫到我了,”涂山涉收回那道封伤的流光,不耐烦道,“不要随随便便给别人渡修为。”

    却见太子抓起他的手说:“烫到了就吹吹。”

    吹得他指尖凉凉的,明明只是气流,却让涂山涉想到江潮和雨丝,确实挺舒服。

    太子还故意抬眼看他,又说:“不要随随便便对我发脾气。”

    涂山涉把那手收回背后:“我没有。”

    太子闻言便笑了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涂山涉只看到他眉眼弯弯。随后大部队就绕过了那处窄崖也穿过了那丛密松,曳曳火光打乱月色,两人的马儿自然已经分开,涂山涉伴在太子身侧,看他嘴角笑意仍未消弭。

    三万楚军完整地越过这座黑色的大山,逐层停步,由远至近,齐齐停在两人面前,像条铁铸的河流。

    涂山涉在队伍中认出伍长景轸,他立着大刀,站在第一队骑兵的前排。

    也包括伍长景轸在内,包括那日与他在河中洗身的那群家伙,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其中有畏惧?困惑?不可思议?

    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怎能毫发未伤地杀死二十七条妖狼?

    他们固然敬佩勇士,涂山涉却判断,此后不会有人再把自己亲亲热热地往河里抬了。

    再次侧目,只见太子的面容也完全恢复了冷峻,他反手从自己背后的箭筒抽出一支红羽长箭,沉而缓地交予涂山涉手中,又从腰后摘下虎符,拆成左右两半,共同握于右手,高举示众。

    随后切金断玉般开口:

    “诸公,先遣骑营解钏于此保我三万弟兄平安过山,独战妖狼,一马当先,诚有忠良为国之德,卓然英勇之才。今日,天地列祖在上,孤太子辛代行王事,册解钏为霁侯,任左军上将军!”

    涂山涉拉满长弓,将红羽箭射向正东方向的天空,任其穿月影而过,完成了楚人封侯的仪式。

    这是他刚刚从景轸心中打听到的。

    战毕回到郢都后,还有更为繁复的祭礼等着他,他死后甚至会被列入公族宗庙。

    这也是从景轸那儿挖来的。

    可惜等到他死的那天,不知这世上还有没有楚国。

    太子凝望他,郑重依旧,将半边虎符双手交到他手中,接着说道:“霁乃雨云之意,望此多雨季节早日收雨成云,望我楚军早日告捷归乡!”

    “收雨成云,告捷归乡!”副将领头举剑。

    “收雨成云,告捷归乡!”三万楚军都聚起手中铜铁。

    层层重重的呼喊乃是万千男儿的祷愿,也是千年先祖的祝词,那铁河,响彻这山脚。

    涂山涉垂眼看着手中铜底金纹的虎符,手腕上沉甸甸的,脑海中却有些轻飘:他是个将军了,他完成了一个诺言。

    他也记得自己化成小狐跃上太子肩头时,那人说他像片云彩。

    他的静默被浪潮冲涌。

    “收雨成云,告捷归乡!”他也跟着呼喊起来。

    越过此山,便是汉中郡首平阳。

    攻入秦地平日四散的义渠人此时大部分已经聚在此处,合力依傍平阳旧城。

    那一仗打了三天三夜,从风雨如晦到雨霁天青,打得艰苦卓绝,却也按部就班。

    太子算清了每一步。楚军大胜。

    又一次斩草除根片甲不留,又一次血涂满刃以命相搏,太子带着肩后一支未拔的箭,将楚旗插上城楼,把义渠首领的头颅挂在城门正中。

    又是黎明时。

    至此楚军已替秦军将后方敌军清扫完毕,只余少量散兵游将,失了盘踞之地,派出少量骑兵即可绞杀。

    兵困马乏之际,太子下令守城休养,不得强抢民用,不得对秦人处以私刑,又向五十里外的咸阳送去急书简述战果,商议会师事宜。

    三万铁甲还剩九成左右,这一入城,不免引得人心惶惶。起初,那些城民还保持着被义渠人侵占时的畏惧,几日过后发觉这支新来的军队当真从不抢掠只是借住,他们便渐渐放下了戒心。

    楚人只有披坚执锐,才是楚军。

    楚军卸了铁甲,房前被秦人放上了黍米与蔬果。

    太子独住于城北郡府,涂山涉当了将军,几次军会过后,自然还是能够找到由头拜访。

    不过他才不想被守门的两个傻大个打量来打量去,也不想写什么申请文书。

    所以他化作小狐跃上墙头,轻轻松松就翻入了府中。

    他在前庭看到城民送来府前却被太子拒收的大小谢礼,数不清的酒坛,数不清的粮食,其中甚至还有几笼鸡鸭几只小羊,大概是放在门口阻碍交通,它们被收入府内,却又盖上麻布,分毫不动。

    真是个正经小孩,涂山涉想。

    他嗅到太子位于院落深处的最后一间房,亦有墨香竹香,大概是在研墨书简,就在路过中门时摇身一变,一身青衣地朝里走去。

    遇上两个婢女,被他笑笑就过去了。

    遇上三个巡逻侍卫,被他用惑术蒙混过关。

    遇上伍长景轸……

    等等,遇上谁?

    涂山涉气息陡然一凛,双眼也变为竖瞳。

    那不是伍长景轸。

    而是入秦以来时不时散发妖气烦他一下的妖物,像他一样,化成了人的样子。

    如今,离得如此之近了,涂山涉已然明了。

    尽管那人大概调用了全身功法想要隐藏。

    “出来吧,”涂山涉松松背起双手,朝一棵巨桑走去,“狐王大驾光临,何必如此鬼祟。”

    跟着他走到树影背后的墙角,涂山准也没化回原本模样。

    “如此便好,”涂山准道,“若是出现陌生面孔打草惊蛇,也是白白把事情变得棘手,你说呢弟弟?”

    涂山涉用妖眼看着“景轸”的眼睛,道:“找我何事。”

    那副憨厚轮廓已经藏不住内里的黑气,涂山准笑道:“自然是看我的宝贝弟弟把人杀得怎么样了。如今看来他还活着,活得很好。”

    涂山涉叹气:“两年期限,这就急了?”

    涂山准也叹气:“不得不急,四处盛传你动了凡心,难以完成此杀令,要陪这太子攻进青丘。为了让那群狐子狐孙睡得着觉,我也得过来眼见为实啊。”

    涂山涉道:“可笑!”

    他靠近涂山准面前,冷冷逼视上去:“那太子现在如何,狐王是亲眼所见了?”

    涂山准依旧那么不阴不阳地微笑着:“俨然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子,一笔一画全都是你,你为何还不动手?”

    涂山涉抬手,扼着涂山准的咽喉把人抵在墙上,两只竖瞳也依旧目不转睛:“狐王还不了解我吗?我杀人的时候,最讨厌别人来提醒我何时杀,怎么杀,那会让我想把多嘴的人也杀掉。”

    他加重了手劲,不让任何成调的声音从那副嗓子里发出,雾蓝色的眼球转为熔铁般的赤色:“第二讨厌别人不经我的允许就动我的东西,见我的人。”

    直到涂山准面色绛紫,气带血腥,他才稍稍松了虎口。

    涂山准颇为狼狈地咳了几声,从袖口取出一只小瓶送至涂山涉面前:“我当然了解你……”他断续着说,“可是……青丘其他狐狸呢?涂山涉迟迟杀不死的人,他们全都想来试试,好以后抢你的生意。若是他们跑来此处,终日前来打扰‘你的人’,再杀一杀那三足金乌的军队……也不是我能管住的。”

    “小允和小枝更是对你相当担心,总想过来看看你究竟过得如何,又想为你辩护,日日却被其他族人排挤为难,”他发愁般皱起眉头,琐琐碎碎地念叨,“这该如何是好,我也不想再把她们丢回那地坑里呀,这都过去多久了!你们都是大孩子了,都不叫我哥哥了。”

    涂山涉眼底的赤红骤然熄灭。

    “除非你吃下这个,只要如约便不会损耗身体,”涂山准的语气称得上和蔼,“安了族人的心,我们大家都会好过一点。”

    涂山涉垂下手。他该说什么?

    他早就看清了这终年不化的冰质瓶子里装的暗红色粉末是什么。

    飞灰脱骨散。

    此药狐族仅有三瓶,也只对狐狸起效,可用于死誓。服用之后,狐妖身上的妖寒就会逐日加重,若是三月之内没有解药,便会在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冰冻而亡。

    冻成的冰哪怕纯阳烈火也化不开。

    冻脆的皮肉稍稍一碰便碎成齑粉,灰飞烟灭;空余一副白骨,是为脱骨。

    修为深厚的话,元神或许能留下几缕,却要困于北海以北的八寒平原,永世忍受冰冻之苦,直到元神也被磨灭,最终成为那平原上一簇寂寂无名的雪。

    而唯一可用的解药就在青丘,千乘洞中狐神石雕口中。

    三个月。

    涂山涉没想到,涂山准会这么急。

    也没想到青丘的那群狐狸会这么急。

    可他也早就明白,全青丘不会用这种药来算计自己的,也只有涂山允和涂山枝而已。

    “我喝。”他接过冰瓶。

    随后咬破手指滴血入瓶,暗红液体化开暗红粉末,被他一饮而尽。

    妖怪的血很冷,那冰瓶未曾化掉分毫。

    妖怪的血也很苦,苦到舌根,让人忽然很想吃颗烂熟的李子。

    原来狐族最狠的药就是这种味道,涂山涉忍着全身腾起的辛辣剧痛,这样想着。

    不过如此。

    “果然我涂山家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也没有言而无信的弱者,”涂山准满意道,“二弟,我等你回青丘复命。莫动凡心,莫犹莫疑,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皮囊快要兜不住那股得意妖气,这就要化形走了。

    “我也给狐王两句忠告。”涂山涉调集全身真气,又一次掐住他的脖子。

    “管好你手下的东西,谁来把太子辛碰脏了,弄得我索然无味,我就先回青丘把你们杀干净,”他握着那截脖颈,虎口抵着咽喉左右磨碾,微微笑道,“也不必做无用功,他已经迷上了我,虽然和甘愿为我而死还有一些距离,但轻易也不会倾心于别的狐狸。”

    他捏碎飞灰脱骨散的冰瓶,把那碎片尽数按入涂山准手中:“再派谁来都没用,太子辛是我的,只有我能杀他。”

    虽说这话里有威吓成分在,但涂山涉确实也是这样想的。

    那为什么还要喝脱骨散?

    有种预感他断然不会对涂山准透露,却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时间拖得越久,自己的胜算越小。

    他需要牢牢把握那一个时机,太子爱他爱到发狂,而他也头脑清醒。

    涂山涉发觉,自己竟然在害怕。

    怕太子还能迷上别人。

    怕别人拿去了凌霜。

    怕在自己无法控制、无法阻止的情况下,别人也能杀了太子。

    喝下毒药,他不在乎,两年又如何,三月又如何?对他而言无非是早些动手。他确实该早些动手了。他只想给涂山准以及青丘那群麻烦精吃颗定心丸,这场捕猎已经超出他预期太多,他不想让任何人再来给自己横生事端了。

    可是,人的爱究竟是怎样的?

    是唯一的、诚实的、没有怨恨的?

    是永恒不变的,还是越变越浓的?

    他要现在就去试试杀了太子吗?

    伍长告诉他说,爱要以真心换真心,可是从交换的最初他就走了捷径。既然无心可换,那换回来的,又会是什么?

    他一向不是个幸运的妖怪。

    心甘情愿为他去死……

    竟是这么重的一句话。

    直到涂山涉赶走那不速之客,走入后院也习惯了服药后的痛楚,直到他看见太子挽起的袖子与提起的笔。

    他都不愿把这话再默念一遍。

    太子又穿了便服,一身骨白锦袍,手下素白缣帛之上,也确实在画他。

    画他有九条尾巴,背后是渚明宫里的秋千。

    见他进来,太子也没有掩饰的意思,只是抬眼冲他笑笑:“青衣?许久不见。”

    “想家了?”涂山涉坐上太子身侧的蒲团。

    “嗯。”太子搁下笔来,专心看着涂山涉,“秦王回信说前线义渠仍在负隅顽抗。今年是赶不上国祭了。”

    涂山涉转而问道:“方才景轸来看过殿下?”

    问得有些生硬,但也没工夫润色了。

    “景轸?”

    “微臣在府外遇到一人神似。”

    “那你是看错了,”太子靠上涂山涉的肩头,就像是未曾多加思索那般自然,“这一上午进我房间的,只有几个婢女。”

    涂山涉肩膀一僵。

    婢女?那老东西也不是不能化成女人。

    接着他才发觉自己已经草木皆兵到这种程度了。

    却忽觉耳垂一痛,是太子拧了他的耳朵,还瞪着他说:“倒是你,不打招呼就闯进来,还这样叫我。”

    “这样?”涂山涉回过神来。

    “什么殿下,微臣,听得我心烦!”太子不撒手,眉头也蹙了起来,“做了霁侯就摆起官架子了?还是全国怕我,全军怕我,你也怕我?”

    “我没有。”涂山涉耳朵泛红,眼角垂着,也很无辜。

    这里真的没有别人。

    他才感觉到安全。

    而太子见他这样,又忍不住“扑哧”一声,接着捧起他的双颊,缓缓靠近,轻轻吻了他的唇。

    分开后,带着松墨香气的薄茧又在他眉梢、唇侧描摹,像描一幅画。

    “你不是我的臣子,”太子望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都说得珍重,“你是我的狐狸。”

    涂山涉想:别这样。

    我真的烦了!

    他刚才就有这种冲动,想冲出去狂奔,打碎院里高高垒起的酒坛,杀一城的人!

    可是不行,不能够。

    他万万不该。

    他用虎口掐起太子的下巴,狠狠咬上去。甘甜血气充满口腔,混着对方生疏又湿润的舔舐,脱骨散苦涩消尽时,涂山涉脑海恍惚蹦出此人死后自己转行的念头,他要离开青丘,更名解钏,收手不干。

    他烦透了。

    他将只杀这一人,只吻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