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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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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水纹铜错钏被太子好好收下了。

    大概是为了保险起见,他没有急着戴上,涂山涉也不知那天下树之后,他把铜钏藏在了哪里。

    次日卯时,咸阳城南的角楼挑起蒙亮日光,与入城时相同,太子仅佩一剑,从正南午门轻装而去;与入城时不同,太子身后跟了秦王亲赠的谢礼——除常规的金银铜器之外,还有良医十位,木匠、石匠各二十,铁匠三十。

    肩上还卧了只狐狸。

    一行人于城郊十里与三万楚军会集,沿渭水向东,朝楚地去。

    看来太子确实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楚国物产素以青铜、丝缎、漆器著称,其中青铜享誉七国,楚国铜剑亦有“如霜”美誉,随楚人征战天下,威吓四方,助楚国从曾经被四处驱逐的“蛮夷小族”渐渐长成如今盘踞江淮诸州的大国豪强。

    能够得此结果,与四百年前楚军三次攻打随国的举措密不可分。

    当时的楚君誓不服周,自立为王,筚路蓝缕数十年,可谓愈挫愈勇,第三次出征病死军中。余部哀愤之余携楚王遗志继续行军,最终大胜随国,将铜绿山一带的大批铜矿据为己有。

    替周王室守了矿源几百年的宗亲小国就这样覆灭,楚王用周人的铜造出了讨伐周天子的刀剑。

    而今“天子”已成过往,汉阳诸姬终灭于楚剑之下,天下未定,楚人的故土仍在北方。

    北方有多遥远?

    触不可及。

    因为故土上住了新人,而这些新人,仍把楚人看作“蛮夷”。

    楚人似乎早已不在意这蛮夷之名,服饰、语言、巫祭、礼俗……诸多特立独行,无需他国理解。

    但楚人要夺回故土,就像鸿雁终要向北飞去。

    在太子辛眼中,涂山涉总能看到那种决心,是枝叶连接根系、绢鹞连接丝盘的不可割舍,在返回郢都途中经过铜绿山时尤甚。他作为新上任的左军上将军常伴前后,全军归心似箭,却也已经连续不断地急行了两天半,太子下令驻扎半日进行休整,又携少量将领进入矿区慰问赏罚,当夜独自策马,登上山顶。

    站在茜草盛开的坡面,太子久久望月,不时看一眼马头上趴的那只狐狸。

    好一轮瘦月,如伤口,似银钩,悬于天穹正东。

    此日正是国祭之日,这件被楚人称为“夕”的大事,用以告慰先人,自警自励,必须在夜间举行。不久前傍晚将尽时分这坡上排满了兵将,即便没能赶回国都,即便没有高台与巫觋,又即便远征过后他们有的伤有的死,也要抟聚篝火,歃血起誓。

    产自此地的兵戈被高高举起,望不到尽头;呼声传上云际,又被骤起的风吹去好远,仿佛在天地之滨当真有先祖等待,神灵谛听。

    当真有吗?

    涂山涉也无法辨清,几万人的念力太厚重,太悲凉,他身处其中险些迷失方向。

    如今这坡上又只剩下茜草与星月。

    太子的目光已从月上落下,在涂山涉身上放了片刻。

    涂山涉落地化人,从马鞍拿下大氅,披给他穿。

    太子却抬手示意稍等,从大氅内袋掏出一样响声清脆的物件。

    涂山涉定睛一看,竟是那只铜钏。

    太子静静用匕首撬下那些松绿浓艳的宝石,仿佛这都是多余之物,只剩下那两圈雕纹古雅的青铜,被他拎在指端。

    “阿钏,”他说,“拿住我的剑。”

    涂山涉按住他腰间的剑鞘,替他抽出玄铁宝剑。

    却听他又道:“劈开它。”

    两圈青铜相距甚密,镂空也有,本身就是脆而薄的构造,太子一手拿了一边。要想将铜钏一劈为二,且不伤到太子分毫,剑刃只能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方寸之间。

    涂山涉对自己的剑法没有怀疑。

    但你就这么相信我吗?他看着太子想。

    屏息,斩剑,犹如金石相撞,重重余音震在涂山涉指骨之中,他和太子都没有眨一下眼。

    直到把其中一半戴上涂山涉左腕,太子才忽然笑了:“刀口整齐,削之如泥。该说铁果然优于铜吗?”

    “我在中原游历,看到这几年来铁器盛行,”涂山涉回忆道,“农具兵刃,随处可见。”

    “铁比铜更低廉,也更易成型,能做成更精细的器物,自然能有更广的用途。”太子垂眸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只铜钏,若有所思。

    “秦人善于冶铁?”涂山涉问。

    “正是。”太子抬眼道。

    “那三十人就是你想要的东西。”涂山涉又道。

    “正是。”太子又有了些笑意。

    每当涂山涉猜中他的心思,他就会笑,好像多么乐于被猜中似的。

    三十个秦国铁匠可以教出三百个楚国徒弟,给楚国造出三千、三万、三十万把当今最优的铁剑铁犁……固然比金银铜器贵重得多。

    这孩子还真是从不做亏本买卖。

    他要他的臣民五谷丰登。

    也要他的军队拥有更利的剑,走得更远,去往北方的群山、西方的戈壁、东方的岛屿……他的王座之下要有天下的臣服。

    涂山涉忽然意识到,如果太子辛不死,青丘终将只是凤羽铁骑踏过的一方土地,绝不是目的,也不是尽头。

    “好在楚有铁矿,就在酉阳,距此处不足五十里,”只听太子看向西南方向,又道,“我这把剑就是酉阳打造。”

    是你母亲出生的地方,还盛产宝玉,涂山涉想。

    “要去看看吗?”他问,“坐在我背上,片刻便到。”

    “不必。”太子却按住他的肩膀。

    涂山涉差点化妖,闻言九尾隐去,红瞳也变回漆黑。

    太子摸到他冰凉的手,就把大氅披到他肩上,帮他捋平几道衣褶:“怕我思念母亲?”

    涂山涉问:“你不思念母亲?”

    太子转身朝向山峦,摇了摇头。

    涂山涉歪着脑袋看他,只知道逃避思念是妖之特权,放在一个人身上,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理解。

    “世间一切都有尽时,”太子看着那山川高远,淡淡说道,“王权,生命,国运,涨落圆缺的不只是潮水与明月。道别过后,把一人存放于心便足够,不必时时挂怀。”

    可如果没有一颗心,又该如何道别,如何存放?

    涂山涉又在琢磨杀死太子之后的事了。

    他或许会回到青丘,或许继续流于荒野。他发觉自己找不出想去的地方。

    太子却告诉他更为费解的事:“只有爱与恨是例外。这两样东西绵绵无尽,就像封在泥下的酒,埋得愈深,等得愈长,拆封时冲到面前的就愈浓烈。”

    “恨是辣,爱是苦。”涂山涉胡乱猜道,他对酒的印象着实不佳,只觉得被迫喝酒时嗓子眼里的火辣与他在那个瞬间想要手刃涂山准的愤恨极为吻合。

    杀狐王者,必取代之。

    这是刻在代代狐族骨血之中的咒语。

    若有一天他认为自己拿得起狐王的担子,他就真会那么做。

    “也许每人尝到的味道都不相同,”太子的回答也没有起到解惑的作用,他侧目凝望涂山涉,“过去十九年我只尝过恨,好像没什么味道,只让我一日比一日清醒。”

    涂山涉叹了口气,从太子手中摘下另一半铜钏,像他帮助自己时那样,把铜钏佩戴到他的手腕上。

    刚一戴好太子就忽然凑近,在涂山涉脸颊上亲了一口:“有只狐狸让我尝到了些甜头。”

    涂山涉不觉得他现在有多清醒。

    却见太子又笑了,抓起涂山涉的手朝向西南,让两半铜钏挨在一起:“这山不矮,母亲若是已经魂归故里,应当能够看见我们!”

    果然不清醒。

    刚刚还说不想念,现在却又主动提起了母亲。

    哪有什么魂归故里,人死之后三魂六魄就会逐一散去,消弭天地之间。人死就是没了,散了,再也找不回了。

    五十里,五百里,只有涂山涉的一双眼睛在看着太子。

    太子却是极为满足的模样,手心出了汗,焐热了涂山涉结在指尖的妖寒。

    星幕垂地,这般夜色倒也不该浪费,涂山涉化回大妖模样,驮着太子在山间放了圈风。终究是小孩,一开始兴奋得要命,大概从没坐过这么大又这么迅捷的“坐骑”,两条腿紧紧夹着他不肯放松,俯身抱他的脖子,结果溜达到最后,居然抱着他颈后的一大把被毛睡着了。

    和一个不清醒的小孩又能计较什么呢?

    涂山涉无奈,回到原地找到那匹正在吃夜草的白马,化出人形,还用了些法术保住了太子的沉眠,只是把他拢在身前马背上,让他仰靠在自己怀里,趁天亮前,与他一同潜回军中营帐。

    楚军在三日之后回到郢都。

    国祭刚过,这都城却像是死寂多时,到现在才活络起来……没有王的国祭,大抵是无法振奋人心的。

    “王”不是坐在高处的上位者,而是真正保护这个国家的人。

    而现在,他们拥立的王终于归来,带着战胜的消息。

    又是照常清点兵马、粮草、战利品,又是照常回章华宫找楚王复命,太子每每回朝,总要忙上一阵子。

    这回涂山涉也跟着繁忙了几天,毕竟做了将军,总不能事事靠惑术偷懒。

    他挺享受这种充实。

    随充实而来的当然也有烦恼,自由时间太少,内丹裂隙还没处理,也不知是不是那脱骨散作祟,他至少得修复试试。

    他在小寒那日找到了机会。太子上朝进谏,老楚王又染了风寒,久睡不起,耽误到午膳时分才上朝堂接见群臣,涂山涉歪歪斜斜地坐在那空王座上,看太子手握谏尺,始终立得直等得稳,觉得自己在此处逗留好似偷窥,哈欠打得也不自在,就提早离开了大殿。

    章华宫虽大,真正无人的清净之地却是少之又少。涂山涉只能仔细嗅闻,朝人味儿淡的方向寻,最终竟然寻去了老楚王的寝宫。

    确切地说是寝宫一侧的幽深林苑。

    禁地一般,林外土地不见一串脚印。

    涂山涉是第一次走进这片以申椒为主的林地,苦于狐狸嗅觉过于灵敏,他只能捂住鼻子忍着喷嚏疾走,想看看林子深处会否有空地,味道能不能稍微淡些,没走几步却又匆匆停下。

    他听到狐鸣。

    极其微弱,是被某种手段压住了,压到凡人无法察觉的程度。

    却没闻到丝缕狐狸的味道。

    涂山涉顺着狐鸣寻去,在这椒林正中央寻到一间小屋。四方形状,平顶,上宽下窄,从檐角到地面上最低的那一块砖,全都涂了红。

    这屋子远看就像一尊方鼎,血干了,失了鲜艳,变成这种绛色。

    似是感觉到同族到来,狐鸣霎时更盛,尖锐焦急地催促着他靠近。

    涂山涉摘下一根狐毛,看它飘到门前,一触到门环就成了灰。

    同时有鎏金符文显于门上,一眨眼间又消失,只在眼底灼下刺目光晕,门前空气如被重击一般鼓起重重波纹。涂山涉顿感压迫,却也把这符咒的威力摸了个大概。

    有足够暂时抵御的功法。

    要他放下这群狐狸不管,看都不看一眼,似乎做不到……对了,有损他做妖的名声!

    他将五指张开,手心朝地,顿时平地风起,一层寒冰结在掌纹之间,迅速包住他的这只左手。

    涂山涉向那扇红门走去。

    必须要快。门环被他握住了,门却只能拉开一条缝隙,涂山涉顿觉肺腑瞬间遭受痛压,有股力道突然降临在他与这门之间,看不见更无法挑战,只把他弹开,让这门重足千斤,让他无法把它拉开更大!

    却也够了,仅仅那一道缝中,涂山涉就看到了他需要确认的东西。

    都是青丘的狐狸,也都是修为不强的幼崽,连形都不会化,话都不会说,连自己的气味都不会隐藏,与野兽基本无异。

    此屋四周为何种满气味浓烈的申椒,此时已然明了。

    涂山涉放下手,手中寒冰已化,他多较了一秒的劲,所以掌中与门环相触之处多了两道烫痕。

    他退了一步,仰面与这房屋对视。

    再度回想那画面,屋中的狐狸死了不少,活着的也都精神涣散,骨瘦如柴,这房屋就像炼化他们的炉鼎。

    宫中有人修术。

    可为什么他先前在这宫中待了这么久,却丝毫察觉不到?

    修术者非常懂得防御,也非常懂得隐匿自己。

    又有什么方术如此强悍?

    千年的蛇妖涂山涉都杀过一条!

    他低头看着手心灼红的印痕。若是不曾以寒冰自保,这手必然已经化成了灰。

    能仅靠物件把他伤成这样的,不是已经成魔的老妖,便是仙,便是神!

    侧目望去,涂山涉能从重重树隙之间看到椒林尽头青色的墙,也看到墙头砖瓦上拓印的三足黑鸟。

    那是楚王寝宫。

    涂山涉又摘了一根狐毛,袖口擦过地面,这狐毛就化成一朵乳白小菇。

    它会附着在之后来到此地的第一人身上,再次打上照面,涂山涉一眼就能察觉。

    奔去城外无人郊野简单给自己疗了疗伤,涂山涉回到太子的渚明宫时细雨拂面,天色已晚。

    “殿下在阑台等将军。”迎面有婢女对他这样说。

    哦,对了,涂山涉又想起自己是将军,全宫城上下都知道了。而太子一旦回宫便与他同寝,就算不做什么也要抱着他,坦荡得惊人,摆明了就是想要人尽皆知。

    这宫中没人管得了太子?

    再有自己护着,他就更能随心所欲了?

    涂山涉曾经也这么认为。

    他爬上阑台,此乃宫中七台之中次高的一座,平日用以观景,此时台下无一人看守,台上四角也是一样。暮色淡薄,青空昏暗,四面轻纱透出烛光,被细雨点染,立于台沿便能俯瞰城外大江奔涌。

    江声雨声中亦有琴声悠悠,循琴曲掀开帘纱,太子独自坐于台中小几一侧,几案上放一把长琴,数碟小菜,几案一侧炉上温一壶酒,另一侧木架撑了一套绛红华袍,一条玉带,一只缀了玉·珠的宝冠。

    太子的外袍褪在一边,整齐地叠起来,身上只穿了件靛蓝禅衣,头发散了一半,细腰用锦带简单束着,盘腿的姿势也看不清下·身穿了什么。

    黑剑搁在外袍上,却不是唯一一把。

    另一把剑柄镀了银,色彩与之相对,尚未沾染血气,涂山涉却仿佛能嗅到锻打时的火星。

    “我曾说要亲手打成一把宝剑,”太子一收弦音,悠然说道,“等你把身体养好的那天,我便送你。”

    “便是今天?”涂山涉问,想自己身体一直不错。

    对了,当初自己是还是被挑断全身筋脉的“罪奴”呢,而因他谎话而起的约定,竟也能被好好地记到现在。

    太子笑而不语,睫毛有些藏不住羞涩地垂着,等涂山涉在他对面坐下,才抬眸看他:“须得检查一番,我才能放心。”

    “如何检查?”涂山涉也笑。

    “明日我在宫中为你一人设宴,”太子却转开话题,也转开挂起薄红的脸,他看着那华服玉带,“行头已经备好,要不试试?”

    “灵玉特地把我叫来此处,就是为了赠我宝剑华服?”涂山涉却不动地方,坐得沉稳。

    “还有饮酒。”太子快速地说,声音很轻。

    “我不饮酒。”涂山涉就这样看着他的羞涩堆叠全身。

    “我知道,所以要练,”太子转回脸来瞪了瞪眼睛,“明日宴上士族大夫都要陪同,若你真的不行,我就只能事先把你的酒换成清水。”

    涂山涉想:不行是什么意思?

    他虽不爱喝酒,不代表他喝不下去!

    活了快两百年,第一次被人说“不行”,还是个朝他瞪眼的小孩子。

    他当即就从炉上抓下铜壶,就着壶嘴大灌一口,罢了还抹一抹嘴:“我不怕烫。”

    太子“扑哧”一笑。

    给自己斟满一盏,拱手一敬,尽数饮下。

    “……其实还有一事,”他也抹抹嘴角,又偏过脸去不敢看涂山涉了,“还记得那夜在营帐之中,我答应过你什么?”

    “记得。”涂山涉不假思索道。

    那酒挺甜,却也烈,他怎么冒汗了。

    低头想拿颗蜜渍山楂冲淡酒味,也想起那时身下之人说“先欠着你”时的神情,感觉有些古怪。却忽然看见几案沿下一点肤白,太子一只脚尖伸过了桌下,试探着碰了碰他委于膝下的衣袍下摆。

    “狐狸对我一诺千金,我对狐狸也是一样。”太子慢慢地、认真地说,目光小心地落在他脸上,仿佛他只要稍微蹙一蹙眉,太子便会端坐起来道歉。

    涂山涉眨眨眼睛定了定神,保持着眉头舒展,垂下一只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