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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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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解凌遇思来想去,也找不出这话里的其他含义。

    任何事,也就是在所不辞,赴汤蹈火?

    就是这么简单且绝对,无论他犯了什么过错,有了什么愿望,又处于何种境地,都会有条狐狸陪他一起?

    解钏站在天王寺下,咽下鲜血告诉他说,这是曾经立下的承诺,也是唯一未曾兑现的承诺。可是在他问及许诺对象是谁,是否是他那托孤的老爹时,解钏又不发一语了。

    这使得解凌遇心里越发没了底气,他不曾见过这世上存在无限的包容、无条件的牺牲,更不相信这种事会落到自己身上,抑或说他本就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包容和牺牲,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用处,也不公平。而陪伴是好的,若是解钏在他身边,教他些功法以及处世之道,那就是非常好了。同时他也看不穿解钏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专注,深远,好似又带了点疏离,是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眼神,他不明白那里面是什么,却仍是只因被看了这么两眼,接着便不忍再推拒,再怀疑。

    于是他想,等到自己也能“做任何事”的那一天,也要把同样的话赠还回去。

    而在不配夸夸其谈的当下,还是乖乖相信为妙。

    或许还能借此耍个赖,多提些无理要求……比如摸摸狐狸的宝贝尾巴,要狐狸再不把他丢在一旁,去哪儿都带着他。

    那夜离了太液池后,解钏当真按他要求的那样,分给他一条尾巴。

    当时已经过了三更,宵禁中的城坊只闻铜锣更声,两人悄无声息地回到解凌遇所住的客栈。特意没走大门,而是选择翻窗而入——解凌遇先前就察觉店小二跟客栈老板都对自己有所疑忌,尤其上次早餐时被寻青那么一闹,等他跟那人打过一架再回来,差点被婉言请出客栈,加了些银两才得以继续留宿。如今再带回来一个一身血腥气的苍白美人,他看起来八成更加不像好人了,要是不幸被谁撞见,怕不是要闹个鸡犬不宁。

    只能委屈解钏跟他一块鬼鬼祟祟。

    “那个……我这房间只有一张床,”推开窗板,他打头钻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掸灰铺被,“师父如果不愿和我共用,我就躺在地上。”

    解钏默默紧随其后,却不见往这房间里踏上半步的意思,只是顺势坐上窗沿,面朝朗月高照,以及窗外几棵梧桐。

    “我不睡。”他简短地说。

    解凌遇想,这是不想睡的意思,还是不能睡的意思?

    他默默观察了一阵,推断是后者。

    因为解钏坐姿非常端正,脊背格外挺直,不跟他说话,甚至不转头看他一眼,怎么看怎么紧张。

    阿楚停在窗沿另一侧,挨着解钏,自觉地收起翅膀,也不为了讨要肉脯而到处乱跳乱叫了,看着倒挺和谐。

    解凌遇心生不满。

    他开口道:“师父方才答应过我,让我在你的尾巴上睡一觉。”

    话音未落,解钏就现出一尾,直接钻出那件绛色长衫,稍微甩动两下尾尖儿就往解凌遇怀里扑。一旦这么整条地展开,它几乎要占去这小小房间的一半。

    长毛顺滑至极,比那银发更柔软,染月光而呈珠色,其中骨骼又着实有力,在解凌遇面前挥出若有似无的气流。下意识一抱,沉甸甸的,他就被弄得鼻尖发痒,全身也跟着紧绷。

    解钏回头看着他:“再来一条?”

    “……我,”解凌遇愣了一下,“我要一条就够了。”

    解钏笑笑,又优哉游哉地转回身子。

    这和想的可不一样!

    解凌遇回时可是琢磨了一路,一张窄床如何躺下两个男人外加至少一条狐尾,是不是必须得抱着睡……他怀念山中养伤那几天,自己在竹床上抱着狐狸度过的夜晚,至于刚刚说什么自己可以躺在地上,其实也是纯属客气。

    在新拜的师父面前总要有些乖徒弟的模样,他不乖吗?

    别说一张床了,他这好师父甚至不愿意进屋待着,也不知那薄薄一层外墙会不会硌痛屁股。

    解凌遇想:肯定会。

    暗暗提了口气,他义无反顾朝窗边去,拍开阿楚又翻过窗子,也坐上那道窗沿。

    跟解钏一块看着那几棵梧桐。连绵春雨过后,枝桠间的新芽已经颇具规模。

    好像也没那么硌。

    “我也不睡。”解凌遇道。

    “明天可要赶路,”解钏依旧目不斜视,“这长安城我待腻了。”

    “我会早起的,”解凌遇往他身边挪了挪,又道,“但是要先找个地方把簪子修好,再出城。”

    解钏终于侧目瞧他,看他从自己腰间绑的衬布里拿出两截青玉,不置可否。

    解凌遇拿袖口擦了擦血迹,又把它们插了回去,接着开口道:“对了,那个武当道士跟踪我好几天了,在这客栈里也弄了间房,师父觉得他今夜会不会回来?”

    解钏道:“至少现在没有。”

    解凌遇仔细嗅嗅:“这附近也没有妖气。”

    解钏道:“确实。”

    解凌遇眨了眨眼睛:“所以师父为什么紧张?”

    解钏一时缄口,他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忽然笑了,才说:“依我看,是你比较紧张。”

    ……好吧。

    解凌遇不想狡辩,他当然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坐了这么半天,连阿楚都在对面树杈上安顿下来了,这声响还是没有平息。他相信狐狸的听力有着异于常人的灵敏。还有手上那枚铜钏,它可是能够暴露心声的!已经微微发热了。

    他干脆靠得更近了些,好让人听得更清楚。

    “我身上有血,”解钏显然要躲,“你还不会调息自净,最好离我远点。”

    解凌遇才不想管。

    “我会了。”他胡乱说道。

    “信口开河。”解钏没那么好蒙,却也没有太液池上教他抬水时的严厉。

    “是信口开海。”解凌遇一本正经,还得寸进尺地把人往窗角挤,“我想和师父更亲近些。”

    所以即便睡不着,也要在这窗户上待着。

    然而事实却是,困意照常爬上他的双眼,在他半睡半醒、眯眼点头的当口,身子不自觉歪斜,好像靠上了身边的肩膀,血已经干了,那副身体大概完成了“自净”,干燥清爽,有股好闻的味道。

    又好像有条毛茸茸的东西从他身后绕过,在身前卷了一圈,轻轻地拢住了他。

    次日清晨晴光漫天,万里无云,解凌遇依约早起。

    这一夜悬空而坐,大腿还是有些酸痛。

    然而解钏起得比他更早,站在窗下梧桐树影中抬头看他,不见昨夜凌乱,唯见一树清爽,好像已经等了多时。

    解凌遇拎上自己干瘪的行李匆匆奔下楼梯,问了小二才知账已结过,再绕过半栋客栈找到解钏,抬眼只见那人就像道青色的影子,已然融入身后草木薄荫。

    “师父的衣裳又变回来了。”解凌遇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我只偶尔穿红。”解钏道,抬步带他朝坊外大街走去。

    “昨夜我……”

    “还好,至少不说梦话,不流口水。”

    “师父还替我结了帐。”

    “你不也给我买了玉簪?”

    可是玉簪断了。解凌遇想。

    他跟着解钏穿过梧桐树丛,看几只青碧如玉的蛱蝶绕解钏扇翅,蹁跹停过发梢,又忽然来了精神:“东市有家珠玉工坊,每次路过都是车马盈门,兴许手艺不错,能把它补起来!”

    解钏虽然说自己已长安待腻,陪徒弟去趟首饰铺的耐心倒还是有的。

    东市距此客栈不远,两人一路走去,只见满街早已没了初醒的冷清,吃喝说笑应有尽有,熙熙攘攘之中也听见些议论,都说什么昨夜大明宫中池水溅跃,天雷翻滚,有人亲眼所见,似是龙腾连接天水,此乃吉祥之兆,盛世气象。

    解凌遇听得未免尴尬。

    解钏却很是从容:“你看,人类就是如此乐观。”

    解凌遇道:“官府怎么还不派人全城抓捕我们?”

    解钏停步买了张五福饼,道:“想试试亡命天涯?”

    解凌遇目光如炬,笑出了八颗牙齿:“还想被抓进牢里,然后越狱!”

    解钏把饼子递给他,也打消他的期待:“人遇到弱小才会约束,遇到神异,就会敬畏。”

    解凌遇细想一番。深感有理,他也在人间晃荡了不少时日,怎么没能总结出来?

    方才的兴奋劲儿也发了蔫,他咬了口饼子,芝麻糖馅儿有点黏嘴,几口吃下去连牙齿都裹了层蜜糖,实在不好再废话,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跟在师父身畔,进了东市。

    东市不比西市平价亲民,尤其这靠近中心的位子,卖的都是奇珍异宝,锦绣膏粱。只见各地商队密流如织,商铺也开得气派,在这一片富丽之中,珠宝铺子已经开张。

    解凌遇远远就看到掌柜坐镇铺门中央,捏着块宝石正在打磨,自己次次路过都瞧见他被一群富贵小姐围着,这一回总算是看清了面容。

    圆脸盘,白胡须,两只眼睛一黄一绿。

    “打扰了,”他把两段玉簪摆上掌柜面前的柜桌,“我想把它接起来。”

    掌柜抬眉看他一眼,又快速扫过闲闲靠在门口观赏行人的解钏,低头继续捣鼓宝石,道:“怎么碎的?”

    解凌遇一时犹豫,却听解钏直言:“天雷打碎。”

    掌柜立刻拒绝:“小店接不了这种活计,客官还是另觅他处吧。”

    解凌遇掏出钱袋,沉沉往桌面一搁:“这里面有碎银,有金豆,接好了全都归你。”

    掌柜笑着摇头:“不是小店放生意不做,只是这软玉产自昆山,完整时乃天下绝品,却也有‘一碎不复’之名。更何况此伤来自天雷,已经劈断玉髓,我等凡人实在没有补玉的医术。”

    “可你是妖啊。”解钏已行至柜前,冷不防开口。

    见那掌柜又抬了头,他就盯紧他的异色瞳仁,淡淡道:“一只老猫,从龟兹来的。”

    掌柜放下宝石:“贵客身上果真有妖气!”

    不过方才被我师父隐藏得很好,现在才放出来给你看。解凌遇默想。

    “敢为贵客尊姓大名?”掌柜又问道。

    “无名无姓,乡野村夫。”解钏微微欠身,单肘搭上柜沿撑起下巴,眼底露出些微笑。

    掌柜眼中却有躲闪,仿佛瞧见了什么骇人之物,两撮胡须都跟猫毛似的炸了起来。他不敢坐着答话了,冷汗也淌下额头:“我只是个懂些人类喜好的小妖,以此来人间混口饭吃,方才所言也并无欺瞒,实在没有修复此玉的功法修为,两位贵客应当看得清清楚楚……莫要给我出难题了。”

    解凌遇问:“那你可知谁有你说的那种功法修为?”

    “这个嘛……”掌柜搓搓手,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凉州有个烙仙楼,两位贵客可曾听过?”

    见两人一青一黑,一左一右,都不说话,只盯着他,把店门照来的阳光都遮得严严实实,他就接着悻悻说道:“我们小妖遇到难解之事,都会去凉州碰碰运气,在城西二百里外的无人之处找一片红色戈壁……若是有缘,便能找到古城入口,再在古城中央找到烙仙楼,只要进了烙仙楼,就没有还能让妖怪头疼的问题。”

    “这么神奇?”解凌遇双眼亮了起来。

    “当然!我曾被道士断过两足,就是在烙仙楼里接上的,我有个黄皮子朋友被人打碎了内丹,出了烙仙楼,也是完好如初。至于什么碎玉、覆水、断弦……无论多么不可追溯、匪夷所思,进了烙仙楼就一定有办法补救,”掌柜用掌根揉揉眼睛,叹道,“快去凉州吧!若这玉簪于你当真如此金贵。倘使运气好碰上烙仙楼主,连死人都未尝不能复生!”

    “哦?”解钏来了兴趣,“你可见过他复活死人?”

    掌柜摇头:“未曾亲眼见识。”

    “有谁见过?”解钏又问。

    掌柜依然摇头:“江湖传说而已,传得他神乎其神,无所不能。”

    解钏颔首不语,眼角笑意冷下来,倒也没有散去。解凌遇看看他,又看看那老猫,收回钱袋问道:“我不必找楼主,找个楼里爱修首饰的妖精就够了。你修好双腿花了多少钱?”

    掌柜又叹了口气,道:“烙仙楼从不收钱。”

    “那收什么?”

    “只收两种,一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掌柜支支吾吾,“二是……若你最珍贵的已经损坏,就要把自己留在烙仙楼里,至少一百年,日日用自己的功法浇灌一粒种子,若是敢逃一次,敢偷懒一时,不到次日便会惨死!”

    “一粒种子?”

    “贵客还是别再问了,”掌柜拿起宝石赶客,素来稳定至极的双手此时却有颤抖,“我贡上了自己的嗅觉、味觉,从没见过那种子。”

    解凌遇还想刨根究底,却见解钏打了个哈欠往外走,似乎打算放过这只战战兢兢的老猫,也就没再追问,拿上玉簪追出店门。

    沿街还有不少首饰铺子,解凌遇一路东张西望,忽然牵上解钏袖口,把他拉到一家玉铺门前。

    “还是算了。”他朝陈列簪子的长柜远远地看,“走吧师父。”

    两人往北边景曜门去。

    走了好远一段,解凌遇才再度提及方才的事,“这是我最后的银两,”他把那只小口袋交至解钏手中,用力压着掌心,“刚刚想再买一支,它可以再坏,我的银两也可以再赚,可惜没有找到那么好看的。”

    解钏转脸看他,眼睫扇了扇,似乎不懂这点小事怎么就成了他的心事。

    解凌遇也不在意,忽又改了主意:“有一支好像还不错,师父等我半刻,我跑回去把它买了!”

    解钏笑了:“买来也会再碎,不如你替我保管。”

    解凌遇却说:“若它留在我手中,便是无用之物,我会在出城之前将它折断。”

    城门近在眼前了,隔半条宽街,一队波斯商人刚从那城门进来,风尘仆仆,驼铃悠扬。

    解钏看着那城门:“被你折断与被雷劈断,玉总会碎,差别在哪儿?”

    解凌遇也看着那城门:“差别在于玉碎之前是否曾被师父佩戴。”

    解钏眼中又泛起了笑:“既然如此,那断簪本是好玉,又被我戴过,何必去找替补?”

    解凌遇心中一恍,随后想:的确如此。

    他下意识摸摸腰前断玉,又一次在不知不觉间被解钏说服了。

    不过,身处城门之外,当解钏问及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时,他还是没忍住说道:“我想去烙仙楼。”

    解钏没有问他原因,也没摆出严师姿态,跟他说身为学徒应当好好修习功法,不该想着到处游玩的道理。

    只有串马蹄声忽然响起,拨开杂声,尤其清脆,就在长安城外川流的八丈大道上,嘚嘚奔来一匹白马。它高头长身,毛色通亮,奔时好似流云吹雪,粼粼映于春阳之下。

    奇怪的是,它配好了辔头皮鞍却座上无人,只在路过两人时嘶鸣。

    解钏及时拉住缰绳,帮它刹住步子,示意解凌遇上马,好像这良驹出现在此处,就是为了载上两人。

    “那便去烙仙楼。”

    接着他翻身坐上马鞍后部,这话也就从解凌遇颈后传入了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