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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齿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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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关内道至陇右道,自长安前往凉州,途经秦州、兰州等地,还需渡过黄河,路程少说也有两千余里。解凌遇记得上次游历时自己也走过几近重合的路线,还绕到了玉门关外的弓月城,历时几月,漫无目的,一无所获。红色的戈壁倒是见了不少,行色匆匆的妖魔鬼怪也碰上过几只,可是别说偶遇烙仙楼这种新鲜事了,他连个朋友都没交到。

    最后他独自南下,从吐蕃往蜀地游荡,穿过皑皑雪山,再顺着江源东去回到荆楚故地,只余一身疲惫,两手空空。

    这确实不是值得引以为傲的经历。

    但他此时却愿意回忆,更愿意三言两语地说给解钏听——反正坐在马背上面,省了脚上的力气又不用自己拉缰绳,他简直什么都不做,只听着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还是多说些废话比较明智。

    “师父,”解凌遇开口,“这条路我走过!再往前一百里左右有群荒山,随处可见断崖绝壁,羊肠小道还不如两掌宽,比这山还要难翻得多,骑马是过不去的。”

    “这匹也许可以。”解钏的气息很凉,拂过颈后,声音听来还有些惺忪。

    解凌遇垂眼瞧他的手,和方才一样绕在自己腰前,却不是要搂抱,而是好好地握着缰绳……

    好吧,也没有好好地握。

    还差一点,缰绳就要从解钏指间滑落,落到他的胯上去。

    这匹白马大概是不需要驱策的,乖顺且识途,每一步都像踩在平地上一般踏实安稳。

    “师父刚刚睡着了?”解凌遇问。

    解钏否认道:“在想事情。”

    解凌遇又道:“初识的那几天师父明明很爱睡觉,现在若是困了,化成小狐在我怀里打个盹也未尝不可。”

    解钏笑了声:“你抱得动?”

    解凌遇心道一匹马都载得动你,更何况我?所谓真龙……还能比不过一匹马?

    他回头瞪着解钏:“我背师父爬过山,采过药。”

    解钏还是那副淡然表情,推推他的脸颊,把他的脑袋转回去摆正,直接转了话题:“上次走这条路是要去哪儿?”

    解凌遇顿时没了办法,如实把自己平平无奇的闲逛之路说了一遍,又道:“最后我跳进江源,顺流游回荆楚,才看到人间已经改朝换代……江水可真冰啊!把我的鳞片冻成半透明的银色。上岸之后我有段时间无法适应,总觉得热,天天盼着下雪。”

    谁知解钏竟说:“我也做过同样的事。”

    “从江头漂流至江尾?”

    “嗯。”

    解凌遇又转回脸庞:“那桃花雪山,芳菲四月,师父可曾见过?”

    解钏却摇了摇头:“等你腾龙之后带我去看看咯。”

    这话说得轻巧,看神情,听语气,似乎也没带上多少认真。然而解凌遇也没能捉住继续追问的机会,解钏已然勒马,就在一处急转直上的山棱前,侧面一步就是千尺危崖,前方则是巨石阻挡的绝路,随后他翻下马背,独自往前走去。

    “在原地别动。”他就像是背后也长了眼睛。

    于是解凌遇刚刚迈开的步子又缩回了白马旁边。

    只见崖边飘来一朵浮云,被人抓取一般悬在头顶,又被捏出浑圆形状,犹如大钟一盏,瞬间将这一人一马扣下,连带着还扣了个阿楚。而解钏仍未回头,简单说道:“待到云钟散去,你就骑马上来寻我,不准绕路,也不准弃马独行。”

    话毕他就登上那块挡路的峭石,几乎于地面相垂的角度,同时光滑好比斧砍,他却轻盈如履平地,只用了五步。

    解凌遇拽了两把缰绳,心情可没有这般轻松。

    按理说,没有一匹马的马蹄能登此绝壁。

    他还不死心:“是否只能按照师父所走的路线?”

    解钏打消他的侥幸:“正是!”

    解凌遇瞪圆眼睛,此时他看钟外一切都蒙上一层坚不可摧的薄雾,跃回马背想把自己撑高一点,望着那抹苍青融入石崖之上掩映的松丛,之后就没了踪影。

    马儿懂事得很,甩一甩鬃毛又晃一晃尾巴,面对眼前的挑战,似乎信心百倍。

    阿楚依旧不肯消停,拼命往钟顶冲撞,撞得羽毛乱飞也是枉费力气。

    这云钟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散去。

    解凌遇接住一支乌羽,摊在手心,低头静静思索片刻,发觉事情并非表面上这般简单。

    给他出个难题,要他借此开悟功法,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还要他等云钟散去才能动手……解钏留一个圈阵把他困于此处,保证两人分别的时间,更像是那磐石之上有什么东西需要独自面对。

    不能让他看见?

    是秘密?是危险?

    根据他目前的观察来看,只有遇到这两样东西,解钏才会把他远远推开,排除在外。

    那他当然要去探探究竟!

    这云钟用匕首划不开,用真气劈不断,解凌遇合眼细细感知,附近也没有足够开阔的流水供他调遣,从外部下手这条路无法尝试。那就试试借力?比如这白马似乎有些神异,绝非凡物,若是借助它的力道去冲撞——

    解凌遇一夹马腹,撒开缰绳要马儿快跑,却见白马猛一甩头炸开疯狂嘶鸣,非但不肯迈步,还要把他晃下那马鞍!

    只要勒紧缰绳不要它动弹,它就还是先前那副温顺模样。

    可是解凌遇怎会甘心?他怀疑这白马也被解钏下了惑术,算作双重屏障,要他在云散之前就是动不了地方。但也不是毫无突破的可能……他在市场见过狂怒的野豹挣破囚笼,要是把这马儿也激得发了狂,谁说不能替他弄破这法障!

    更何况在招人烦方面,他还有个好帮手。

    “阿楚,快快啄它,别啄到眼睛!”解凌遇一边驱马向前,一边如此吩咐。

    三足鸟这一次尤为配合。

    而解凌遇与这白马的搏斗也尤为惨烈。

    抱紧马颈也不顶事,还得谢谢那云钟保他没有跌落悬崖,像块破布似的屡屡被摔下,又屡屡跳回马背掰正马头,照着在吐蕃牧民那儿看过的驯马之术,他试图让这白马乖乖听从驱策。

    失败了。

    弄散了头发,磕到了牙齿,脸上有血有尘土,浑身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惨状,这白马狂烈依然。

    但解凌遇已达到目的。

    他让白马现了原形,竟是只不折不扣的灵兽,状似母鹿却有四只晶莹繁复的长角,双耳也是极长,比白马的体型还要大上两倍,如今屈身困于钟内,雪白脊背上有旋风翻转。那风中夹杂河流、山川、城阙楼台,就像是把山河驮在背上,在地面踏出深深的、羊蹄的形状。

    发狂的灵兽撞碎云钟,径直朝挡路绝壁冲去,“马背”是坐不了了,缰绳也消失不见,解凌遇一手抓着“鹿角”一手抵死抱紧“鹿颈”,只能半身悬空,冲上绝壁时仿佛整座山都跟着一震,但他并未下意识闭眼,也毫无恐惧,更不觉得自己这是听天由命。

    事先拼命摆正了“鹿头”,只要这灵兽冲得上去,哪怕踏碎磐石,也总会把他带去他要的方向!

    他成功了。

    登上那座天然高台,他嗅到松香,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干脆坐上鹿头,他用灵识跌跌撞撞地辨别解钏走过的路。

    幸运的是,灵兽匆匆奔往的,正是他心中所见之处。

    远远的,解钏也确实就在那里,一片青松之间的空地,握着什么东西的脖子,把它举在自己面前。解凌遇用那双极会看远的眼睛定神一看,是条棕黑色的狐狸,像尸体似的不见挣扎,身后只有三条尾巴。

    “嘿,慢点,轻点!”解凌遇在灵兽耳边小声恳求,也不知它是听懂了,还是看到解钏得到了慰藉,总之它迅速恢复镇定,小步靠近时,踩着厚厚的松针,甚至没有踏出声响。

    却还是被解钏识破,他没有转头,只是说:“过来吧。”

    解凌遇的目光瞟过腕上铜钏,心下一怔——要是解钏想要阻止,在他方才满心忧愁地琢磨训马破钟时,就会阻止了。

    灵兽带着他撒欢奔去。

    解钏似乎也已经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毕,放下黑狐说道:“你可以滚了。”

    黑狐却不动地方,趴伏地面,大概是被掐狠了,此时不住地抽搐干呕,却还要扭脸看着解凌遇靠近,又看他跳下鹿头,迫不及待地站在解钏身侧。

    “我没等云钟散去,因为我怕师父独自涉险。”

    违抗师命,还这般振振有词,解钏也没有罚他,只是递给他一块软帕,看着他脏兮兮的脸:“算不上危险。”

    解凌遇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擦擦眼睛,又拔下头发里插的枯叶乱枝,一刻也不停地打量那黑狐,因那黑狐也在打量着他。他又踮脚贴近解钏耳侧,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今日是谷雨,师父,他是不是那个要灰狐挖人心给他的‘涂山准’,三步一叩首,爬到你面前?”

    解钏不答,只冷冷看着那黑狐:“还不滚?趁我心情不错,兄长可要抓紧时间啊。”

    黑狐仍站不直,惶惶窜出去几丈,又猛地扭回脑袋,一双细眼闪出绿光。

    只听它阴森森道:“镜花水月,提线纸偶,涂山涉啊涂山涉,你费尽心机九百年,也就换来这昙花一现。”

    解钏笑了:“那又如何?”

    他笑得很柔和,很真诚。

    却忽有气浪翻滚,刹那间把那黑狐推出百步之远,它挣扎着支棱起身子,奔命似的跑开了。

    也有满树松针震落,解凌遇又擦了擦脸,若有所思:“昙花一现,是在说我?”

    解钏答非所问:“涂山准不知你是真龙,除我之外,也没有人知道。如今看过你这一眼,他将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并在三界传开,而你要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我告诉你不必再守。”

    这意思是说……自己冲来也在解钏的计算之内,就要让涂山准看到这“巧合”,再把错误判断传到别人的耳朵里?

    可是不知他是真龙,他们又把他当做什么呢。

    解钏显然不会回答。

    解凌遇把他的叮嘱用心记下,还在手心划了道血印以免忘记,转而问道:“九百年,又是什么?”

    解钏的答案仍不能消解他的疑惑:“我与他决裂是九百年前。”

    “哦……”对这种家事,解凌遇也不好问个不停,“帕子我先收着,洗干净再还给师父。”

    却见解钏又笑了,长睫低垂,十分专注地看着他笑:“你只需记住自己不是昙花一现。敢与夫诸大战且身无大碍者,又岂是池鱼凡物。”

    “它叫夫诸?”解凌遇偏头看着那背有山河社稷的灵兽。

    “多年前结识的友人,不过遭了天罚,最近百年无法化出人形,”解钏简单介绍道,长袖拂过鹿背,旋风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更宽更稳的鞍子,“她答应带我们甩开寻青,前往凉州。”

    “寻青!”

    “骑鹤而行,一日便可抵达。”

    “那夫诸比鹤更快……”

    “半日之内。”

    说罢,解钏率先上鞍,身前还给解凌遇留了空位,十分宽敞,够他正坐侧坐甚至歪歪斜斜地仰躺着坐,把身子靠在解钏怀中。

    而解凌遇出其不意,他翻身而上,坐得端正,却是面对面朝着解钏,背后展开琉璃似的四只长角,怕被扎到似的,夫诸刚一起步他就扶着鞍背往前蹭蹭,与解钏靠得更近。

    夫诸确实跑出了半日便可行过千里的速度。

    而这般视线相交,避无可避,解钏似乎并无不适。

    倒是解凌遇自己起了层薄汗。

    奔出松林,又回到崖边的天梯石栈,青空已然转白,飘下茫茫细雨,看雨丝与苍莽一同飞速抽离至很远,唯独面前人依旧不动,好比大千世界中的唯一定数,他便愈加紧绷,忍不住问:“师父为何一直不眨眼睛?”

    “哦,”解钏一脸寻常,“我以为你是在同我竞赛。”

    “我没有。”解凌遇小声道。

    解钏笑他:“那你先眨。”

    解凌遇立刻瞪圆眼眶,还要梗着脖子与解钏平视,好把额头抵到他面前,让他把自己明亮顽强不惧干燥的眼仁看个清楚:“师父先眨!”

    解钏偏一偏头,神情无辜依旧,却还是眨了下眼睛。

    眨得很缓,很彻底,他也要解凌遇看个清楚。

    “你赢咯。”随后这样说。

    也正在此时,夫诸踏碎一颗挡路石,背上猛地一颠,颠起了解凌遇的底盘,弄得他猝不及防地往前一错。

    痛!额头磕上了额头。

    这里也有点痛,是牙齿磕上了牙齿……

    等等,牙齿?

    有什么柔软阻隔其中,使得牙齿没有痛过额头。

    在解凌遇一脸呆愣,终于意识到那柔软是什么时,他的全身已经僵硬,连脖子根都抹开了红。嘴唇,碰上嘴唇……?他竟对自己的师父做了这种事!他还谨遵自己不肯眨眼的古怪执着,一回过神来就顾不得抓鞍子了,慌慌张张抬起双手捂嘴。

    也就在此时,夫诸登上绝顶又急转一步,意图踏云而行,带起巨大气流,一个寸劲儿就把他甩落。

    “哇——”听来倒没有恐惧,还有些兴奋。

    一条龙又怎会惧怕天堑与云海?

    但如果落在什么偏僻角落,让人找不见踪影,那就难办了。

    解钏抬头看看阿楚,与那三足乌面面相觑,又碰了碰嘴角磕红的齿痕,随后叹一口气,也从夫诸背上飞身而起,一头扎入了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