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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梦魂锁定秋风里,过往心酸叹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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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打了招呼,天绍青这对龙凤姐弟很久没见,坐在茶棚里互相问这问那,了解了各自的生活,已足足用掉大半时辰。

    钟妙引几次插话均是无望,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天绍志方才回过神,笑了一笑道:“妙引,你知道么?她呀,就比我早出生半盏茶的功夫,我就要管她叫一辈子姐呢!”

    钟妙引见他笑脸相对,又殷勤地斟了杯茶给自己,刚才被冷落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凑近跟前问道:“是真的?”

    天绍志截口道:“当然了,古人常说,百善孝为先!尊长爱幼,礼贤下士!不但要对父母尊敬,对自己的兄长、姐妹那也一样啊……”

    言说间,天绍志引用了几句古语,虽说都是耳熟能详,可此时说来真令气氛活跃了不少,而他故意扬高声调,又故作姿态,钟妙引忍俊不禁,险些捧腹大笑。

    天绍志诵完古训,呷了口茶道:“所以妙引啊,我这个后来者呢,怎么也不能坏了规矩,是不是?所以便勉为其难啦!”

    天绍青见他没个正经,瞎捣乱,嗔道:“你这小子,原来是这般不满!”

    天绍志见天绍青伸手欲打自己,连忙躲开,又瞟向一旁,看见柳枫若有所思,故意高声道:“别拿那套姐姐的架势吓唬人,小心啊,凶了没人要……”

    天绍青知他指的乃是柳枫,以此取笑自己,大生尴尬,冲上去道:“嗬,你越来越讨厌了,再要胡说,看我打你。”言罢,已离位而起,去追自己的弟弟。

    那茶棚原本也不大,一张桌子,四个人来坐,已经显得很拥挤,天绍志还和天绍青嬉闹,似乎就是逗弄那两年未见的姐姐。

    两姐弟围着桌子转来转去,钟妙引在旁边笑。

    在这和谐的气氛中,柳枫猛然脱口道:“故用人之知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贪。故国有患,君死社稷,谓之义。大夫死宗庙,谓之变——”说着已起身,念念有词,失魂般朝官道走。

    天绍青惊觉不对,赶前叫他。

    柳枫却无反应,行得极快,念着《礼记》里的东西:“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

    他的声音既轻且柔,像是沉浸在某种回忆一般,《礼记》被他打乱了次序,起先是天下兴亡,后来又是君之行,时不时会很慌乱害怕地叫着:“娘,娘,我在背呢……”

    天绍青吓得惊惶无措,几次过后方才明白,极有可能是自己弟弟背诵古语,引起了他儿时的记忆,看柳枫那样子,背书的口气,无不是一个孩子在长辈面前念书。

    天绍青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三四岁的小柳枫跪在地上,背书给母亲凌芊。她似乎还听到了凌芊喝骂,看见了凌芊手上那根棍子。

    那画面里,小孩子朗朗背书,衣冠很体面,打扮亦有小儒生气质,天绍青仿佛还见到了凌芊用棍子打了柳枫一下,接着耳边就传来柳枫的痛呼声。

    凌芊好像说:“快点背,不准停,娘没有时间了,你也没有时间了,你还要复我大唐,恢复李家一统天下的大业,知不知道啊?枫儿!”

    柳枫行色匆匆,虚汗直流,垂首背书,极为投入:“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谀闻,不足以动众,就贤体远,足以动众,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兑命曰,念终始典于学,其此之谓乎——”

    他完全忘了周身一切,天绍青本想将他叫醒,可他沉浸过往,神情脆弱,往昔的影响力极大,眼里还浸出了泪水。

    天绍青心想,也许此刻他很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所以也不忍叨扰,只与天绍志打了个招呼,先走一步。

    就见柳枫又道:“大夫具官,祭器不假,声乐皆具,非礼也,是谓乱国!我知道,娘,枫儿不会忘的。”

    天绍青用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竟没有摸到柳枫,手头一空,柳枫已呆呆的行了大半段路。

    起风了,刚进入秋季,微微有些凉意,萧瑟的四野,只见衣袍凄凄的飘扬着。

    柳枫道:“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

    说完这句,柳枫似乎不再继续,而是反复念着:“昔者先王,未有宫室,未有宫室,未有宫室……”忽然身躯一顿,泣然道:“枫儿有错,枫儿有错!”一言才毕,转身奔往官道深处。

    猛烈的疾风,狂乱的嘶吼,在一处岔路口,生着奇高的稻草,眨眼柳枫钻了进去,不见了。

    天绍青失声喊道:“柳大哥,你去哪里呀?”

    柳枫奔行很快,天绍青也追赶很快,可她再快,也没有柳枫快,不过一盏茶时间,柳枫便在天绍青的视线中消失。

    天绍青只好四处找寻,半响都没有结果,一时难受,无力地坐倒。

    她心中忧虑柳枫是否已经离开此地,刚刚他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向他母亲忏悔。

    望着四周,她突然想到那晚客栈之内柳枫的愁容,当时自己敲他房门,他不在房里,后来面对自己言辞吞吐,天绍青觉得他那时已经犹豫不定了,否则他不会神鬼不知地离开房间。

    不知道柳枫为何如此,可这番细想,天绍青心中竟觉悲凉。

    原来他早就在犹豫不决,而她却不知道。

    这一路到洛阳,柳枫究竟有多少次想要离开她?天绍青不敢深想,只觉得极为害怕,就好像整颗心都被掏空般难受。

    坐了很久,天绍青才收泪起身,继续找寻柳枫。

    直到一条河旁,潺潺的水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凝神一看,柳枫就蹲在那里。

    天绍青心中宽慰,幸好他还没有走远。

    柳枫正在洗脸,双手伸进河里,把水泼在脸上,连头发也被黏/湿了,他虽是蹲着,口中却连喘粗气,似乎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一般。

    良久过后,柳枫脊背挺直,立了起来。

    水声掩不了天绍青的脚步声,柳枫听见,将脸上水渍全都抹净,待情绪稳定,才转身。

    两人迎面对视,天绍青静静地望着他,见他心头郁结甚深,不便打扰,只陪立在旁,与他一道站着。

    过了许久,柳枫突然仰首说道:“天黑了。”

    天绍青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确实有些暗了,朝他郑重点头。

    柳枫微叹,却没说话,两人就那样各自孑立,柳枫望着天,天绍青目望柳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