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孟春步出宫墙,只觉脚下虚浮,连带着脑袋也嗡嗡作响,竟有些辨不清东西南北的恍惚。方才御前奏对时,陛下那般掏心掏肺,将心里的盘算、治国的抱负一股脑儿说与他听,这哪里是君臣间的寻常奏对,分明是帝王将心腹之事都摊了开来,这般推心置腹,直让他心口至今还滚烫着。
他扶住廊下的朱红柱子定了定神,心里头翻来覆去只一个念头:这还是原先那个任着性子游猎、不管朝政的皇帝么?虽说如今瞧着,陛下依旧带着几分“我行我素”的模样,可这份“我行我素”,竟不是从前那般只图自己热闹、不管天下疾苦的荒唐了。
自打陛下还宫,算来也有六年光景。初时陛下办那些事,比如清丈田亩、改革京营、改革京师武学、改朝贡之例、遣兵守满剌加城,自己只当是帝王一时兴起的决断,没往深里想;可今日听陛下一番剖白,再回头一琢磨,才觉出那些事里藏着的都是实打实的算计。
补银铜之缺、通海外之利、安地方之稳,桩桩件件,竟都是为着大明的根基。
正思忖着,忽又想起一事,心口猛地一紧:陛下先前允了佛郎机国的僧侣留京,当时只当是怀柔远人的常例,可今日听陛下说贸易、说朝贡,莫不是留那些僧侣在京,也藏着什么深意?或是为了探听佛郎机国的虚实,或是为了日后通商方便?
他越想越觉可惜,方才在御前若能多问一嘴,此刻也不必这般揣度了。只怪当时被陛下的抱负震住了心神,又拘着臣子的本分,竟忘了追问,如今再想进宫回话,又怕扰了陛下歇息,只能把这疑问暂且压在心里,只盼着日后再有机会,能向陛下问个明白。
待何孟春出宫,朱厚照坐指尖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雕龙纹,心里头竟有些空落落的——自打来到这个世界,总觉有股无形的力道在身后推着,由不得自己停歇。往日里多是事到临头,先慌了手脚,只在忙着处置的当口,才慢慢摸出些头绪来,哪有半分帝王该有的从容?
直到这两年,日日对着朝堂的奏章、地方的禀帖,对这大明江山的轻重好歹摸得熟了些,才渐渐分清哪些事是燃眉的急务;哪些事能缓上一缓,不必赶着求全。可即便这般,他也清楚得很:自己这一辈子,大抵也只能替这大明补补漏罢了,想彻底改头换面,怕是没那个时辰了。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眼角瞥见窗外渐沉的暮色,忽又想起年岁,已是三十六岁的人了。黄泉路上无老少,龙袍加身又如何?谁晓得还能在这龙椅上坐几年。
自己是个谁?地主阶级总头子,革地主的命,自己孤身一人没那个胆量。
想到这里,方才在何孟春面前剖白抱负时,心里头那点热腾腾的劲儿,竟像被殿外的晚风慢慢吹凉了,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胸腔里剩下的,不是失落,也不是颓丧,只是一种沉甸甸的实在。
张大顺与刘全忠二人偷偷交换了个眼色,彼此都瞧出对方眼里的几分局促,忙又齐齐垂首敛目,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只静静候着主子发话。
朱厚照却觉方才与何孟春说话,倒没抒尽心里那点散淡兴致,只抬手拨了拨龙袍下摆,道:“走,咱们出去蹓跶蹓跶。”
张大顺忙躬着身,赔出满脸笑来:“主子爷,这会子天儿渐晚了,是要往坤宁宫去瞧瞧娘娘么?”
朱厚照却勾了勾唇角,语气里带了几分顽童似的兴致:“不用去那处,取件寻常的便服来,咱们今儿个出宫走一趟。”
张大顺听得这话,唬得一个激灵,忙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都微微发颤,却又不敢露半分违逆:“主子爷,可不是奴婢敢扫您的兴头!只是眼下时辰不早,宫里眼瞧着就要落锁了;再者,您这一出宫,少不得侍卫、太监跟着一大群,动静哪里小得了?今儿个夜间当值的侍卫领班,还是成公朱凤!他素来是个谨守规矩的,您这临时要出宫,他哪里肯轻易应承呀?”
朱厚照闻言,抚掌道:“怎么会是他?算了。”
正说着话,却见鸢儿轻手轻脚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一描金填漆的食盒,盒沿还搭着块青绫帕子,显是刚从膳房那边过来。那二人见是鸢儿,忙不迭起身躬身行礼,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只悄悄往后退了两步,至门口时又轻轻放下了帘子,生怕扰了里头的光景。
朱厚照手里还捏着半盏凉茶,见鸢儿进来,方才还带着几分沉凝的眉眼瞬间松快下来,嘴角先勾出点笑意,语气里满是随和的打趣:“这是什么样的好风,竟把你给吹到这儿来了?莫不是又给我带了什么新鲜吃食?”
鸢儿轻轻把食盒搁在案几上,又伸手揭了盒盖,眼角先瞥见案头盘子里还剩着半块月饼、沾着些饼渣子,当即抿着嘴笑了,语气里带着点娇嗔的打趣:“早知道爷已经用过点心了,我这趟原是白跑——既用不上这些,我倒不如不来呢,省得还提着食盒绕这一程。”
朱厚照听了这话,耳尖悄悄泛了点红,忙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辩解,连声道:“那哪里算得正经用了点心?不过是方才坐着闲极了,随手拈了块来解闷的零嘴儿,当不得数,当不得数!你既带来了,横竖我也没吃够,正好再尝尝你带来的。”
鸢儿听了,伸手点了点食盒沿,眼底满是笑意,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的疼惜:“爷这话说的,哪有把月饼当零嘴儿嚼的?您往常总嫌月饼甜腻,吃半块就摆手,今日倒好,零嘴儿似的就动了,仔细待会儿腻着脾胃。”说着,她已伸手揭了食盒里的细棉垫,先取出一碟蒸鲥鱼又拿出一小碗冰镇的绿豆沙,指尖轻轻掸了掸碟边的浮尘,才把吃食往朱厚照跟前推了推:“知道您不喜油腻的,我特意让小厨房做了的,您尝尝这个,配着绿豆沙解腻正好。”
朱厚照闻言点点头,二人又说一些闲话,鸢儿方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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