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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百日冰雨(第1页)

腊月二十,大寒。

卧牛山中学操场上空的天,是铅汁浇铸的穹顶。厚重的、饱含湿气的乌云沉沉地压下来,边缘翻滚着铁灰色的浊浪,仿佛随时会轰然倾塌,将这方天地彻底碾碎。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窒息般的土腥味和金属寒气,吸进肺里,沉甸甸地坠着。风停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大地,只有旗杆顶端那面褪色的红旗,偶尔发出一下无力的、垂死般的扑簌声,随即又归于沉寂。旗杆笔直地刺向低垂的铅云,像一根绝望的、即将被折断的标枪。

操场上,黑压压的学生队列,如同被冻土黏住的蚁群。今天是高考百日誓师大会。猩红的主席台背景布在灰暗的天幕下,像一道刺目的、尚未干涸的血痕。几只高音喇叭悬挂在光秃秃的金属架上,沉默地指向下方,等待着发出即将被雨水浸泡的呐喊。

王海峰站在主席台侧翼,裹着一件厚实的深蓝色冲锋衣,拉链一直拉到下巴,领口翻出厚实的抓绒内胆。他不停地搓着手,抬头望了望阴沉得可怕的天,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不安。他拿起手中的流程表扇了扇风,尽管空气冰冷刺骨,他却觉得心口憋闷得慌。

“这鬼天气…”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旁边负责音响的老师立刻紧张地调试着设备,生怕再出现上次那种恐怖的电流啸叫。

台下的学生们早已按班级站好。城市学生们大多装备齐全,羽绒服、冲锋衣、保暖帽、围巾手套,五颜六色,像一层层移动的、对抗严寒的堡垒。他们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甚至有人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保温杯,小口啜饮着热气腾腾的饮料。一些女生撑着精致小巧、印着卡通图案的折叠伞,虽然雨还没下,但她们显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同等待一场早有预知的演出。

农村学生们则被安排在整个队列的外围和后方,如同被遗忘的边角料。他们身上的棉袄大多单薄破旧,颜色灰暗,露着棉絮或打着深色的补丁,在灰暗的天光下更显寒酸。脚上多是露着脚趾或后跟的破旧胶鞋、布鞋,直接踩在冰冷坚硬、布满细微裂痕的冻土上,寒气如同无数钢针,从脚底直刺骨髓,渗入四肢百骸。许多人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在凝固的空气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却无人出声抱怨,只是沉默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猩红的主席台,或是脚下那片被冻裂的大地。队列前方,猩红的背景布上,“奋战百日,青春无悔”几个烫金大字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夏侯北站在农村队列的最边缘,紧挨着一排光秃秃的、枝桠扭曲的冬青树篱。他身上依旧是那件沾满干涸泥浆、裂痕遍布的旧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同样单薄的粗布衬衣。脸上的泥壳在阴沉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斑驳狰狞,嘴角那道撕裂的伤口边缘凝结着深褐色的血痂。他赤着脚,直接踩在冻土裂开的缝隙边缘,脚背脚踝上那些冻裂溃烂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边缘泛着死肉的灰白色。他没有看主席台,也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死死盯着脚下那片被冻土挤压得变形、边缘带着锋利冰棱的裂缝深处,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只有胸膛极其缓慢、微不可察地起伏着。

张二蛋被栓柱和刘老蔫一左一右架着,站在夏侯北身后不远处。他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枯柴,裹在几件同学们拼凑来的破旧棉衣里,依旧显得空荡荡。蜡黄的脸上泛着两团病态的红晕,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微微张着,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痰鸣,声音微弱却清晰,在死寂的空气中如同垂死者的哀鸣。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却紧紧捂在胸口破旧棉袄的内袋位置,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被他用仅存的体温死死护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铅云压得更低,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王海峰看了看表,又焦急地望了望天,终于拿起话筒。

“同学们!”他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出,带着一丝电流杂音,在凝滞的空气中显得有些突兀和紧张,“高考百日冲刺的号角已经吹响!今天,我们在此庄严集会,誓师壮行!用我们的决心和汗水,迎接人生的重大挑战!下面,请全体肃立!奏…”

“轰隆隆——!!!”

王海峰“国歌”二字尚未出口,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滚过天穹的雷鸣,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响!紧接着,仿佛天河决堤!

哗——!!!!

冰冷的、密集的、如同无数鞭子般的暴雨,倾盆而下!瞬间将整个操场吞没!

雨点又大又急,砸在冻土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溅起浑浊的水花!砸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发出沉闷的击打声!砸在主席台的金属顶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下雨了!快打伞!”

“妈呀!好大的雨!”

“快!我的伞呢?”

台下的城市学生队列瞬间骚动起来!惊呼声、催促声、翻找背包的窸窣声响成一片!几乎是眨眼之间,一柄柄、一丛丛、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雨伞如同雨后蘑菇般迅速绽放开来!透明的、印花的、纯色的、带蕾丝花边的…瞬间在灰暗的雨幕中连成一片绚烂的、移动的花圃!伞面互相碰撞、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伞下,是一张张带着庆幸、抱怨或新奇表情的脸,以及干燥温暖的鞋面。他们迅速调整位置,在伞与伞之间寻找着最佳的避雨角度,仿佛在进行一场默契的集体迁移。

而农村学生队列这边,却是一片死寂的、赤裸裸的暴露!他们没有伞!没有任何雨具!冰冷的暴雨如同无数条鞭子,狠狠地、无情地抽打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脖颈上!瞬间浇透了他们单薄破旧的棉衣!棉衣吸饱了冰冷的雨水,变得沉重无比,紧紧贴在冻得发麻的皮肤上,寒气如同无数冰针,疯狂地刺入骨髓!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衣领灌进去,流进冰冷的胸膛,带走最后一丝可怜的体温!脚下的冻土被暴雨冲刷,迅速变成一片冰冷的泥泞,浑浊的泥水瞬间没过了他们露着脚趾或后跟的破鞋,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啊!”“好冷!”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惊呼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暴雨的轰鸣中微弱地响起,随即又被更大的雨声淹没。学生们本能地缩起脖子,用手臂徒劳地护住头脸,身体在冰冷的雨鞭下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碎的枯叶。队列瞬间变得混乱、松散,有人试图蹲下蜷缩,却被旁边的人撞倒,溅起浑浊的泥浆。

夏侯北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冰冷的暴雨瞬间将他从头浇透!泥壳被雨水冲刷,混合着污垢和嘴角新渗出的血丝,变成浑浊的泥汤,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和脖颈流淌而下,灌进敞开的衣领。他赤着的双脚直接踩在冰冷的泥浆里,冻疮溃烂的伤口被泥水浸泡,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和麻痒。但他仿佛感觉不到。雨水冲刷着他空洞的眼睛,他依旧死死地盯着脚下那片被雨水迅速淹没、再也看不清的冻土裂缝,仿佛那里是他灵魂最后的锚点。

张二蛋在暴雨落下的瞬间,身体猛地一缩,发出一声更加剧烈的呛咳,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几乎瘫软下去。栓柱和刘老蔫死死架着他,三人瞬间被浇成了落汤鸡。张二蛋冻得浑身筛糠般颤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蜡黄的脸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死气。他那只一直捂在胸口的手,颤抖着、艰难地从破棉袄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着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杂粮馍馍,表面粗糙,颜色灰暗,是他昨天省下没舍得吃的早餐,一直揣在怀里,想留着最饿的时候充饥。此刻,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馍馍,也冲刷着他颤抖的手。硬邦邦的馍馍如同海绵般,贪婪地吸吮着冰冷的雨水,体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变形!粗糙的表面变得湿滑泥泞,坚硬的质地迅速软化、坍塌!几秒钟内,就在张二蛋冻得青紫、布满裂口的手掌中,变成了一滩灰白色的、粘稠冰冷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糊状物!冰冷的糊状物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混着泥浆和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浑浊的泥水里,消失不见。

张二蛋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沾满灰白糊状物的手掌,又低头看了看脚下那片迅速被雨水冲淡的污迹,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因高烧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在暴雨的冲刷下,倏然熄灭了。他喉咙里的“嗬嗬”声,似乎也微弱了下去,只剩下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

“同学们!安静!站好!保持队形!”王海峰的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尖利和徒劳,他撑着不知谁递过来的一把黑色大雨伞,对着话筒嘶喊,声音被密集的雨点砸在金属棚顶的轰鸣声吞没大半,“拿出你们的精神来!这点风雨算什么?!考验我们意志的时刻到了!下面,跟我一起宣誓!举起右手!”

他率先举起了右手,拳头紧握,做出宣誓的姿态。伞面下,他的脸色铁青,眼神焦灼,湿透的裤腿贴在腿上,皮鞋踩在主席台边缘的积水中。

台下,城市学生的伞海在暴雨中微微晃动,伞下伸出一只只包裹在温暖衣袖或手套中的手,象征性地举了起来。动作参差不齐,脸上带着敷衍或无奈的表情。伞面隔绝了大部分雨水,他们的动作显得相对从容。

而农村学生的队列,在暴雨的蹂躏下早已溃不成军。冰冷的雨水灌进眼睛、鼻子、嘴巴,沉重的湿衣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让他们浑身僵硬麻木。听到“举起右手”的嘶喊,许多人茫然地、极其艰难地试图抬起手臂。手臂如同灌了铅,又像被冻土粘住,每一次抬起都伴随着骨骼摩擦般的酸涩和剧痛!冰冷的雨水顺着举起的手臂倒灌进袖筒,带来更刺骨的寒意!他们的动作迟缓、僵硬、扭曲,暴露在暴雨中的手臂迅速被浇得青紫,冻裂的伤口被雨水浸泡得发白、刺痛。许多人只是象征性地抬了抬肘,拳头根本无法握紧。

夏侯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泥污斑驳的脸,冲进他空洞的眼睛。他仿佛感觉不到。他的目光,越过前方混乱的、在暴雨中挣扎的队列,越过那片在雨中沉默挺立的、象征着“奋战百日”的猩红横幅,最终,定格在头顶那片铅灰色、如同巨大铁幕般翻滚的乌云深处。

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同样被雨水冲刷得发白,手背上冻裂的伤口边缘翻卷着,露出粉红色的嫩肉。他没有握拳,只是摊开了手掌。掌心朝上,对着那片倾泻着冰冷暴雨的、深不可测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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