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会再有人得以知晓当时的先帝如何反应。
那是陛下保有神智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就陷入了无休止的呕吐和晕厥中,直到死亡最后降临前,都不再睁开眼睛。
这样看,最后的一夜未免结束得太快,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晚上都要短促。
宦官高长吉日后被处以极刑时,说出了这一夜发生的事。
但他能提供的信息寥寥无几。
平明未至,蔺大人悄无声息地从宫门离开,手中拿着陛下留下的最后的遗物。
君臣洽谈时,他并不在殿中,他只两人的谈话声一刻也未曾止息,带给陛下的笔墨,有被使用过的痕迹;陛下的私印开了封,用来颁布奏折的竹纸更是消失无踪。
他掩盖了所有的踪迹,然而在东宫严密控制的宫廷,即使他归为宦官之首,也无法彻底将已发生过的事情洗清。
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结局,然而在太子——不,登基的新帝面前,他仍旧饮恨而终。
他恨自己最后的反抗被揭发得太快,恨新帝的雷霆手段。
先是无意察觉此事的魏珙,接着是始作俑者的他,最后是还没来得及发出警告就彻底覆灭的整个蔺家。
高长吉不知道陛下最后留下了怎样的遗诏,但固执地相信它能改变一切,只可惜……
来不及了。
季瑛想象着命运被一纸奏折牵动的所有人,想象着他至死没有透露出一个字的父亲,想象他被囚禁的族弟,沉没在湖底的几具尸骨。
在寂静无人的暗室中,不知是何心情,他弯起唇角忽然断断续续地笑了出来,难听的笑声持续了一会,甚至需要他伸手掩盖。
他的手指在奏折上划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灼烧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每一个字都刻入了他的血和肉。
他是这个世界最熟悉这封奏折的人,即便是和所有的活人和死人对比,他也有自信这么说。
季瑛花了一小会时间思考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摧毁掉一切的时间总是短暂而仓促,然而身处其中的人却需要进行漫长的对痛苦的反刍。
随后他有点头晕目眩地意识到在这个问题面前,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是最次要的,因为一切都在发生。
楚怀存拉住了他的手,不容置疑地拉着他向前走去。
从年少时一直爱到现在的人从来没有身处事外,他从那个无所求的少年走到现在,咽下了无数危及性命的挫败和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成为了平步青云、人人称羡的楚相。
他从没有打算止步,因为他清楚他所求为何。
多么不可思议啊,季瑛想,他从来不相信世间有奇迹。
可是——
找到他。
即使那是一个面目全非,满身尘埃的他。
季瑛跌跌撞撞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他在这条深不见底的坎途已经走了太久,注定无法求救,心知只有自救是得胜之法。
直到今天,才明白有人并肩行走,仿佛就能有无穷无尽的勇气。
他的脚步没有加快,但走的更稳,塑造他如今模样的一切仍旧沉甸甸地压着他。
却不那么令人畏惧。
楚怀存能找到他,他也能亲手让自己得救。
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将手上的墨迹小心地拭去。
纸张如蝶翼般轻薄,拿在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
他将奏折小心翼翼地装在竹简中,仔细地封了口,又把竹简放在一个绝对不会被找到的地方。
他从来都算不上一身清白之人,多那么两三笔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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