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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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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圆百里之内敢对涂山涉发号施令的只有太子辛一人。

    方圆百里之内敢对太子抗旨而不为的大概也只有涂山涉这么一只妖。

    “我现在不能做你的大将,”他如约亲了太子一口,亲在嘴唇上,之后又陪太子躺回自己的尾巴,这样告诉太子,“但以后可以。”

    “以后?”

    “等我抓一个立功的机会咯,”涂山涉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让他们都知道我的厉害,放着当骑兵是屈才。”

    太子扬了扬眉,侧身偎在涂山涉肩头,似是心中了然:“你还是不想让我遭人揣测。”

    涂山涉纠正道:“是不想不明不白地混在你身边,谁知道军中的嘴巴会不会比章华宫里还碎,把我说成花瓶男宠。”

    太子闻言一怔,忽然哈哈大笑:“若你当真肯做男宠,日日守在帐里等我回营,陪我消遣,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

    涂山涉也笑:“还是日日陪你杀人更有趣。”

    太子笑意转深:“若我想要二者得兼呢?”

    涂山涉将储君玉冠交还给他:“那便二者得兼。”

    太子却没接那物件,只是取暖似的伏在涂山涉胸口,听帐外风雨渐稀,他又忽然起身一撩散发,从帐子角落拿来酒坛,抓着坛口撂在涂山涉面前。

    酒还剩下半坛,逸出陈香凛冽。

    “敬知己。”太子就着坛沿,灌一口酒。

    涂山涉接过酒坛,学着他的模样灌下那一口呛人的浓烈。

    他本来从不喝酒,幼年无力时曾被涂山准强迫着喝醉,在全族面前出丑,使得他一直憎恨这气味。百年过去滴酒不沾,酒量自然也是越养越拿不出手,虽不知现在到底如何,至少不会有什么长进。

    他也不清楚人说“知己”时,心中是为何意。

    但太子递来的酒,他不想不喝。

    他想,这应当就是知己,太子辛似乎总能明白他的意思,从不强迫他,也不要他枉费口舌。

    那一口酒没能让涂山涉醉倒,他仔仔细细地为太子系甲,雨停时,天也快要亮了,他与太子分道扬镳,一人回到一群骑兵之间背上箭筒拿上长剑,随时待命,一人坐镇军中,统御万人。

    阻在义渠与楚军之间的那条河不算湍急,但河面宽广,涂山涉没想到这场渡河之战会打得这么顺利,却也不是有诈,对面确实是拼命守防的样子,朝渡河的楚军发来一茬又一茬的羽箭,却苦于与风向相逆,战力大打折扣。而楚军这边早已备好大小渡船上百条,是太子数月之前就秘密派遣工匠前来此地造成,特意在木料外涂了厚厚一层不易点燃的清漆,船身做得也比一般舟舶要深,虽然做不到完全防火,却也能在义渠倒油入河、点燃河面时充当长盾,帮助船内攻岸的弩兵抵御片刻。

    而界河奔腾不息,义渠点起再多的火焰,终究也会随流水而去。

    仍免不了一场血战。

    登岸之役,守方自然占尽先机,义渠得知楚军来势汹汹,早已布置一层又一层铁蒺藜,一重又一重举着大刀的猛士,从船上放出的弩箭对其只能削减,却不能压制,楚军第一步踏上岸土,第二步就有可能被砍下头颅。

    那便砍下吧。

    义渠守将用兵阵把自己挡在后面,极力避开楚军锋利的箭簇,太子却如旧亲身上阵,就在登岸的第一批兵将里。

    涂山涉也在其中。

    他听见那么多心声,有怨恨,有愤怒,却听不到一丝恐惧。

    楚人似乎自流离失所以来就学会了带着恨意打仗,如今有了更大的国土,更好的兵器,他们依旧如此,怕庸弱而不怕牺牲,面前有一场硬仗必须要打,就会拿起必死的决心。有船被掀翻了,船头雕的凤冠沉没河底,有人被砍倒了,头颅大睁着双眼滚上枯草,绣了三足金乌纹样的战袍染上焦火鲜血,却有更多的楚人冲上来。

    他们发出旁人听不懂的呼号,一人是尖锐,一万人便是雄浑,撕开晨霭也足够穿透干戈之声。涂山涉曾在围观民间火祭时听过,像是几百年前的古语,也像目空一切的赌咒。

    祝融的子弟不会被火与血击退。

    涂山涉能在这片混乱中听到太子的声音。

    他的脚步,他的剑,他压在护心镜下的狐牙……他后来骑上的马。

    也能听到他斩首敌将的那一声脆响。

    涂山涉丢开刚刚砍下的一条手臂,把刚刚断了手的虬髯大汉掀翻,折断了那人的脖子。第几个了?没认真数。多少年没有这么不用法术铁血白刃地杀人,他还真有些累了。

    破帐中的那一口酒现在才泛上头脑。

    他提起剑尖,朝自己满耳杂念的源头看去。

    敌将已经滚落马背,敌阵从中心开始溃散,如潮水被楚军搅成乱泥。

    而在旋涡中央,太子一身黑甲已被血溅得能够反光,白马也染了红,涂山涉远远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看他高举起敌将头颅示众,接着砍断敌旗,把绛色的楚旗重重插上土地。

    肃肃秋风扬起宽阔旗幅,遮住了薄薄江雾之中那颗朝日。

    这一战毕,对岸的最后一队兵马也已经渡河而来,四万楚军会集于河岸,蔓延至林中,清点兵马粮草。

    甚至不需要全军陷阵,冲锋的几批打过去,这河岸就成了楚军在秦地的第一个大本营。

    涂山涉回到自己的先遣队,找回了自己的马。针对他单独行动忘却自己亲军身份的行为,那位善使大刀的伍长并未多言,涂山涉猜测,这是由于太子本就没有跟他们同乘一条船,骑兵在此窄仄战场也发挥不出特殊作用。

    只见伍长上下打量他一番,和蔼问道:“这第一战,老弟杀敌几个?”

    涂山涉如实道:“不记得了。”

    同队的几个老兵私语几声,伤情有轻有重,却都围上来与他碰肘,像是在表达尊敬。

    涂山涉不禁不解,只是模仿着抬起手肘回礼示意,对人间这些礼仪他本就弄不清路数,更何况楚人特立独行,大礼小礼都与中原不同。

    给巡营的副将报了人数,那伍长才回来解了他的惑:“你该找面铜镜照照!这么俊美一个小伙,如今倒是成了血人!”

    众人哄笑起来,为涂山涉欢呼。

    身沾最多鲜血的勇士,就会获得最多的尊敬。

    点兵过后传来修整至午时再动身的军令,众人卸甲,围着火堆烤火炙肉时,涂山涉被敬了无数盏酒,他坚持说自己不能喝,推拒半天,最终倒是没人逼着他灌,却有人欢呼着把他高举起来,丢进河里。

    之后便跟着跳下,亲亲热热地跟他一同用河水涮去衣上血腥。

    涂山涉仰面顺流漂了一段,兀自上岸,笑眯眯地朝还在游水的“战友们”走去。他被闹得有些烦躁,又觉得有些逗趣,这群人老大不小,怎么跟青丘那些满地打滚的狐狸崽子也差不了多少。

    也只有他这上百年的妖怪会觉得逗趣。

    对于原本驻于此地守河的义渠人来说,这支黑底红纹的军队便是凶神恶煞。

    义渠入秦纠缠已有四年有余,正是摧枯拉朽相互消耗之际,守河一队甚至沿河造了房子,开垦了农田,他们带来自己的女人,也抢来当地的妇女,生下了样貌与秦人相异的孩子。

    秦军来此边境讨伐几次,都未能将其拔除。

    而他们这次遇上的是太子辛亲率的楚军,楚军之内并无俘虏一说,无论兵将,所有没能逃跑的义渠男人都死在了楚军的刀下,所有的老幼妇孺……那些经此一役恨极了楚人,未来有复仇之可能的,也全都没能留下一条命来。

    只有少数垂老无力者被楚军像放掉耕牛一样放归山林。

    这是莫敖直接下达的军令。

    午时,此战死去的两百多个楚军将士已被埋在一片扶桑树林之下,死去的义渠人也被好好埋葬,与楚墓一路之隔。

    这也是莫敖之令。

    他杀死他们,却不侮辱他们。

    那夜行军路上,涂山涉隐了身形,来到太子马侧。他陪那匹恢复雪白的战马走了一会儿,也陪端坐马上冷冷不语的人走了一会儿。莫敖,太子辛,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一个铠甲缝隙都渗出血腥的统领者。在他无法察觉时,涂山涉无所顾忌地看着他。

    这着实是个奇怪的孩子,如此与众不同。

    你大可以做他的臣民,他的朋友,他的左膀右臂,抑或是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唯独不能做他的敌人。

    太子辛对待敌人毫无宽恕,亦无仁爱,他会不择手段,不找借口,赶尽杀绝。

    那若是知己呢?

    若是知己,之后又变成了敌人。

    他在太子眼中已是知己,而太子在他眼中,却始终是敌人。

    涂山涉的感觉忽然难以言喻,如果没有那颗金石之心,他就可以与太子痛战一番,战出个你死我活。

    要他像今天这样不使法术也可以。

    如今他却被指定了武器,指定了使用武器的方法,指定了此人必死的时间。

    当惯了杀手的妖怪,第一次因为杀人任务感到不适。就好像他本就比不过太子,只能通过投机取巧取胜,就像他已经输了,在他从涂山允手中捡起那柄凌霜时,就注定了惨败的结局。

    那颗金石之心就在耳边,涂山涉不喜欢它。

    可是如果没有它……

    他也不会与太子相识。

    人人都能说太子辛残酷,军中若有此番议论被他听去,他甚至不会动上一点怒,仿佛自己也承认就是如此,却没人能说太子辛杀红了眼,屠戮是为自己痛快。

    对于人命,他只取自己必须取的。

    对于自己的军队,他了如指掌,也不会白白拿去送命。

    秋雨阵阵,天色少见放晴,一路愁红惨绿。常有义渠骑兵前来骚扰,楚军不曾乱了行军的阵型。几番小胜之后涂山涉得出结论:若只用一词来描述太子打仗,那便是从容。

    他不冒进,也不畏缩,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停,又是什么时候该走。

    他总能做出清醒的决定,连同杀人在内,全都不掺感情。

    军中也早有这种说法,说太子生来便是为了打仗,生来便无感情,终有一天会登天成神。

    与那些老掉牙的邪兵传言一样,涂山涉把这当作放屁。

    那夜的泪眼不会是假的,亲吻不会是假的,唇齿间的“爱”字也不会是假的。

    太子的感情太浓了,太重了,甚至想要他这妖怪长出一颗心脏!

    涂山涉长不出一颗心脏,但他的尾巴不会记错。深夜他潜入林中独自舔舐它们,那夜的缠绵就回到耳边。

    这也不是涂山涉所愿。

    尤其那条被当做垫床的尾巴,舔了几夜也气味不散,又或许是心理作用,总之弄得他好不苦恼。

    涂山涉也不打算喜欢它了!

    打算是这么打算的,次日驻营修整时,涂山涉又忽觉这种单方面的宣告非常无聊,可这是他自己的尾巴,他又不可能与之绝交,于是苦恼更甚。据说下一战要翻山攻坚,这次休息时间较长,涂山涉见伍长夜不能寐,便没去林中捯饬尾巴,蹲到火边与其闲聊。

    仍是许久以前的那个话题。

    “若是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也曾执手与共,他就会爱上我吗?”

    伍长抚掌大笑:“不早说!我还以为你只敢偷看人家两眼,还想等这次回了郢都,我作为兄长帮你直接提亲呢。”

    涂山涉抿了抿嘴。

    这人还真对那位空想出来的郢都“姑娘”深信不疑。

    “如果他已在爱我,我该怎么察觉?”他又问。

    伍长深沉地眯眼远眺:“你出发之前,她可有哭着送别?”

    涂山涉也眯眼远眺:“没有,他说他不爱哭。”

    伍长又道:“可有送你什么信物?”

    涂山涉道:“信物?我送给过他一颗牙齿,姑且算作信物。”

    “她给你的呢?”

    “一块玉?”涂山涉考虑着回答。

    人好像都喜欢拿玉做信物,初见时那块鱼纹玉冠他还随身着,至于之后的珍宝华服,鱼池秋千,似乎都与信物一词差距甚远。

    “那便好了,玉还不够郑重?对了,还有思念,”伍长拍了拍涂山涉的肩膀,仍是满面爽朗,“若是你与那姑娘当真心意相通,你此时定是在想她,她也定是在想你!”

    在想我?

    军中实在太吵,金石之心跳得再响,涂山涉也不一定听得见。

    听见了也打不开,辨不出其中念想的又是什么。

    等等……听不见吗?

    涂山涉中断想入非非,屏息凝神,五感骤然清明。

    那颗心明明近在咫尺。

    涂山涉沉住气应付着伍长,没有转头去看,右侧,仅仅几步远处,一个空空的营帐。其中的人都去饮酒吃肉了,欢声不绝于耳。

    于是营帐立柱后只余寂寞阴影。

    涂山涉坐下之前还专门看了,没有不相干的人。

    而此时,太子就默默站在那儿,在他余光的角落,脱了黑甲只着便服,笑盈盈把他看着,让人怀疑他已经把方才的对话全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