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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心不在焉地聊了一会儿,涂山涉成功用话术外加一点点惑术把伍长引去烤肉喝酒的火堆前,自称困了,逗留原处,直到亲眼看着伍长席地坐定,跟自己离了有几十步远,他才起身往帐旁阴影走去。

    太子依旧守在那里。

    看他走近,脸上就再次挂起了笑意。

    “是那个‘最有人味儿’的朋友?”太子错身一退,把涂山涉也拉入阴影之中。

    涂山涉点了点头,道:“待我如兄长。”

    太子牵上他,垂睫看着他与自己相交的指尖,道:“此人名为景轸,性烈且忠,你可以与他做朋友。”

    涂山涉从这话里听出些歧义,比如连自己交什么朋友太子都要过问,要是他与太子不喜欢的人走得近了,这小孩是不是还要扯着他的手指和他说“你不可以和那人做朋友”?

    不过涂山涉并不介意。

    如果太子真那么求他,他换一个人去迷惑就好了,反正方便打探消息的人有那么多。

    他问起正经事:“景氏,他是楚国的贵族?”

    太子颔首:“世代为侯。”

    涂山涉奇怪道:“原来贵族不是吃闲饭的!”

    “若是贵族不肯自己上阵,又怎能让平民以性命追随,”太子抬眼笑道,“狐狸的贵族喜欢吃闲饭?”

    “是啊,”涂山涉想起涂山准及其亲信们的那副样子,面露不屑,“好吃懒做,懦弱苟且,青丘早晚烂在他们手中,到时候我就浪迹天涯,乐得逍遥自在。”

    “青丘,”太子思忖道,“它在哪儿?我知道它是你的故乡,时常听你提及。”

    说在齐国,说在齐楚交界之处、曾经属于楚国的旧土,太子必然能够瞬间领会,可这一次,涂山涉没有实话实说:“在东边,只有狐狸才能找到。”

    也不能叫说谎,在东边是真的,外人找不到也是真的,他只是说得比较笼统。

    就算是说谎又怎样?他本就谎话连篇!

    要是太子知道自己立志攻回的国土是涂山涉的故乡,某些事情似乎就不得不提早做一个决定与论断了。

    涂山涉暂时不想这样。

    却见太子对青丘兴趣只增不减,又问:“那阿钏可愿带我同去?”

    同去?涂山涉眨了下眼。

    那里每一只有灵识的狐狸都想杀了你啊。

    “我不喜欢青丘,”他下意识道,“我自己都不想再回去了。”

    看太子的表情,大概是以为他曾在青丘受过什么欺负,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真的。

    说不想回去,其实也是真的。

    有巡兵举着火把走近了,太子也把涂山涉拉得更近,与他挤在这窄窄的阴影之中,两手都与他交握在身前,呼出的热气有些发潮,排开缠绕他周身的秋凉。

    “那就不必再回去了,”太子轻声道,“最近仗打得太多,这场过后至少需要停兵休养一年。你带我去些心悦之地,我们有的是时间。”

    心悦之地?

    太子紧张时讲话总是文绉绉的。

    涂山涉与他鼻尖相抵,听身后铁兵踏过雨后的水洼,有那么几个刹那,他觉得答应下来也不错。

    可惜这都是他做不到的事。

    青丘,涂山涉无法一刀两断,回首百年,潦草奔波,亦无处称得上“心悦”。

    “对了,”涂山涉转而道,“灵玉这趟是来找我?”

    “只是看一看你。”太子对他以前说过的话倒是活学活用。

    涂山涉别过脸去,却仍然贴着太子的脸颊,他不讨厌这种接触,只是突然感觉怪异,于是不想对视:“那你看到了。”

    “也听到了不少。”

    “……”涂山涉又转了个话题,“这个送你。”话毕就有一个光润物件从他衣袋里浮出,也不必他松开与太子相握的两只手。

    圆溜溜的,原来是颗小小的李子。

    “昨天夜里我在林中捡的,”他说,“好像熟得太过。”

    确实熟过了头,果肉软烂,红得发紫,但仍然小巧,对称,色泽均匀。

    就跟有条透明细线提着似的,它悬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隙里,挨上太子微微张开的嘴。

    太子尝了一口:“好甜!”

    汁水在唇上沾红一片。

    “这也是信物?”避开那颗剩下大半的挡眼的果子,他偏头问道。

    察觉到他那点藏不住的羞赧,涂山涉便笑了:“第一面你就将灵玉送我,我只还一颗狐牙怎够。”

    太子的羞赧这就藏不住了。

    扳回一城。

    涂山涉专心把他瞧着,不动声色地把那李子收到自己面前,就着方才咬出的空缺,也张嘴咬了一口。

    “狐狸总是能找到最甜的果子。”他对自己捡回的这颗小果如是评价。

    太子顿时脸都红了,心跳得就像硕大雨滴打上平静的湖。

    再扳回一城。

    涂山涉心满意足,两人分吃完果子,他就舔了一口太子嘴角的汁水。谁知这人下一秒就大大方方地舔了回来,李子核由悬空突然坠地,两人直接亲在一起,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太子顺着涂山涉的力道后退,差点被他推进营帐。

    好在涂山涉十分懂得及时收手。

    喝酒吃肉的诸位正往回走,涂山涉静静牵上太子,要带他绕过营帐后方,送他回几簇营火外的军中大帐休息。

    按照以往经验,遭了雷劈过后短时间内不会再次被雷电骚扰,最近几夜又是月明星稀,太子也没那么喜欢自虐,就睡在自己宽敞整洁的莫敖大帐里。

    他似乎因涂山涉亲身相送而感到惊喜。

    尽管涂山涉谨慎地隐去了身形,只让他一人感觉到腕上的握力,是有人在牵着他走。

    途经那根木柱时,他还驻足捡起方才落地的李核,用袖子擦去浮土尘灰,煞有介事地收好。

    临别时,两人又站在一片阴影中,只不过挡光的换了一个帐子。又有巡兵铿锵走过,太子抱了涂山涉一下,就像抱一团摸得着实体的空气,最后问道:“找到立功的机会了么?”

    “有,但不够好。”涂山涉在那副怀抱中变成半透明的样子,从空气变成了皎洁月光,“只靠杀敌还不够交换我想要的位置。”

    太子对此十分赞同,告诉他自己一直相信的道理:能者就该狂妄。

    “能狐狸也是一样。”这话是贴在耳边说的。

    涂山涉忍俊不禁,真是没想到,太子还能在与自己同行时找回一点该属于二十岁的调皮。

    那夜涂山涉无声守在太子帐外,化成最省劲、最无害、最好藏身的小狐模样,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倒不是他意犹未尽、恋恋不舍。

    也不是他在自己的帐子里待腻了,想要出来透风。

    涂山涉嗅到一股妖气。

    在与太子见面谈天后不久,差不多就是从聊到青丘的那一小会儿开始,先前执意送太子回来就是因为察觉到它。

    它稀薄,遥远,难以捕捉。

    甚至像是错觉。

    敏锐如涂山涉也只能大概判断它离此地至少二十余里,暂时还不对自己构成威胁。

    奈何这妖气时有时无,若即若离,既像在刻意避开,又像在刻意挑战。

    涂山涉来这里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他不确定这荒郊野岭突然有妖怪出现,是不是又好死不死地盯上了他的人。

    不是为了惹是生非。

    他在太子帐后趴好,强忍住好奇,最终没被引去一探究竟。

    谁知次日凌晨行军时倒是真碰上了妖怪,还是真不知天高地厚的那种。

    确切地说,是妖狼,被义渠人放在楚军必须翻越的那座山上,意图当作一道防线。

    近年来天下大乱,邪术横行,害人的方士把害人的方术传出中原七国,又传到了七国以外的异族,养出什么邪门东西用以相互攻伐早已成了常事。

    虽不光彩,但是好用。

    看来这义渠还真把那些歪门邪道学去了些,养成了能用在战场上使绊的妖狼。

    根据探子回报的消息,才走了短短一段山路就遇上那种怪物至少三只,其样貌极丑,全身散发腐臭,不能赶,只能杀。

    因为这妖狼竟不怕火。

    杀也不知该怎么杀。

    探子已经身负重伤,能逃脱就是奇迹,身体大部分都不成人样,报完信就昏死在地。

    西去一路,楚军从义渠手中夺回了几座城,也分了少量兵力留在后方看守这些刚刚夺下的城镇,准备会师之后交还秦国,也用以保证后方运路畅通,随时以最快速度补给前线。

    仍在征路中的其余三万楚军此时便会集于山脚,仰望这座山的阴风阵阵。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必须要在天亮之前越过此山,否则就会错过战机。

    涂山涉大致看出了这条山路的门道,妖狼统共二十七只,不用太放在心上,那条路倒是需要好好注意一下,格外隐蔽,格外迂回,常有分岔走到底后是悬崖,若是无人带路,大部队走错的后果不堪设想。

    “莫敖有令,敢于携火把上山引路者,册为诸侯,赐良田百亩,封城池一座!”那个贪财的副将带来太子的军令,“只要一人,也只赏一人。”

    窃窃私语在行队之间聚了起来。

    这赏实在太重。

    可是接了这任务有信心活着回来的,全军上下也找不见几个。

    一人能抵御什么呢?

    一人又怎敢独闯这陌生险山。

    探子模糊的血肉是最严厉的警告,对于未知之物,连小小的妖狼就能把人类吓出这么多的犹豫。

    伍长景轸属于少部分跃跃欲试的行列,他告诉涂山涉说,按照太子的以往的脾气秉性,这种毫无经验可循的凶险之事,他不会在军中召集英豪,而会首先自己去试。

    这次为什么要把这刺激机会让给别人?

    涂山涉本来兴味索然,妖狼的臭味他已经闻得清清楚楚,并非这两日隐隐纠缠他的那一股,而此时,他却豁然开朗。

    “我来!”他夹了夹马,从先遣队伍行至几位将军面前。

    副将身后便是太子。

    楚人在这方面相当讲究务实,太子向来乐于与自己的骑兵平视,从不要求他们下马,照着那些繁文缛节深深弯腰行礼,甚至下跪。

    他的威严无需通过浪费宝贵的时间来体现。

    因此涂山涉仍留在马背上,道:“微臣曾在郢都修习方术,对克制妖物有些了解。”

    太子不发话,副将也不敢多言。

    涂山涉拱手又道:“且本人家无老小,了无牵挂。若是翻过此山依然活着,侯位我收下,良田与城池归予莫敖。”

    太子隔着几重人影看他,目光饶有兴致:“不要城池的侯爵,本王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目光中还有丝缕温存,而这份温存,军中上下也只有涂山涉一人能够察觉,能够触摸。

    “只因微臣并无置业之欲,也不怕孤身一人到死,”他也回望太子,热烈地,赤裸裸地,那么势在必得,就像个急于让统帅记住自己的傻小子,他接着朗声道,“却想有朝一日能赴章华宫中,与莫敖同宴共饮。”

    太子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解钏。”涂山涉道。

    “解钏。”太子重复。

    面上这么沉稳平和,从容不迫。心跳声快得未免太离谱。

    涂山涉继续陪他玩这角色扮演的游戏,完美地忍住笑意,完美地保持一本正经:“臣本是钟离郡的孤儿,赐名之人将我从奴贩手中解救,此名正有解开锁链之意。”

    “好。”太子道。

    “活着翻越此山,本王在章华宫内为你一人设宴。”他拍了板。

    众多将士唱起壮行的战歌,涂山涉在这歌声中举起巨大的松油火把,策马只身上山。

    太子静静看着他走。

    之后便是等待。

    等这火点走高,走远……像个路标似的为山下的人指路,也记住它所经过的地方,暂时安全可行。

    太子辛静默,军阵上下便不发声。

    整座山也都是静默,听不出险情与妖狼,近乎排山倒海的荒莽夜色之中,只有一个路标可供目光追随,便是那团跳动的、醒目的火红。

    直到这火焰盘过两个拐点,原地有节奏地晃动示意无事,军令才沉沉落下:“跟紧解钏,不得擅自离队换路,违令者斩!”

    话音未落,太子便一扬剑尖,率先起步,领三万楚军,逐火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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