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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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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盐城,玉门以南,吐蕃以北,阳光猛烈,瓜果甜蜜,走在街上常常能够碰上提着豺狼尸体售卖的牧人——这些全都来自解凌遇百十年前的道听途说。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小城,出关后南下三百余里,跨过一条断在沙漠中的咸水河,便能看到傍河而居的逐盐城门。

    奇怪得很,那河流自城门流入城中,沿河道聚出一片片盐滩,再从城尾流出就变成了淡水,于城后山峦的背阴处汇成湖泊,不再东去,多少年风吹日晒也不见干涸。财富便由那盐滩和清湖孕育。城池虽小,城中诸多房屋道路却造得工巧且整洁,颇具江南韵味;绕城古道上商队络绎不绝,方圆百里的游牧部落也依赖此城出售皮毛兽肉,用以交换油盐米面。

    因此这小城自然成了朝廷重镇,由安西都护府直接管辖,常年驻兵把守。进城也不能随随便便,当时行过半夜,等到天亮后城门开,夫诸化为风尘仆仆一匹骆驼,解钏则扮成运送宝石的于阗商人,解凌遇就是专门雇来护他周全的镖客,这才从门口查验身份的关卡蒙混进城。走过主干道,拐进无人深巷,解钏就随手丢了包袱,包袱里的经商文书已成枯叶,碧玺软玉也现了原形,变回一堆碎石砂砾。

    两人找了间客栈住下,那客栈老板是长安人,院中栽了棵可供阿楚栖息的梧桐,价钱也是附近几家的两倍。

    解钏说要在逐盐城中多待些时日。

    直到何时?

    解凌遇猜测,大概是风沙停歇的那一天。

    他曾听闻,平素从城中能够清晰地看见昆仑峰脉,因昆仑距此处不足五十里,中间也并无阻隔。而此时,就算他趁半夜换班跃上城楼,站在最高的檐角远望,也望不见一抹山影,唯有风刃裹挟沙石,劈头盖脸,冲得漫天都是茫茫灰尘,白天的沙暴更是到了隐天蔽日的程度。五十里外都是如此,更何况山高地阔荒无人迹处?逐盐城中人人都说,昆仑的春风是吃人的风,能把骆驼的肉从骨头刮下,人碰上则是直接被淹没沙海,于是个个避之不及,狂风一起就紧闭门户。

    而解凌遇不懂畏惧,也不习惯等待,对于触手可及之物,他更是不愿轻易偃旗息鼓——昆仑,龙骨,三千年前放倒的通天树,这些对他而言都如此神秘,又如此隐约相关,千丝万缕。一日过去了,又一日过去了,解钏始终气定神闲,每日早睡早起,没事就去喝茶听书,或是逛逛香料铺子,尝尝西域运来的辛辣粉末,那夫诸更是快活,在马厩里跟一群凡间牲口整粮草,倒也享受。

    解凌遇看在眼中,心切难言。

    他当然拿自己那点天赋试过,风却比雨难控得多,完全不搭理他的驱策;也不是没有动过拿面纱蒙住口鼻硬闯的念头,结果刚从纱料铺子回到客栈,还没想好怎么说服解钏,就瞧见那人已经在房里,静静坐在八仙椅上,出神地看着窗外大风之中随梧桐乱枝颠簸的阿楚。大概是刚刚听书回来,身上还带了些茶馆里的烟火气。

    以及许多“人”的味道。

    许多其他人。

    “没想到师父这么喜欢喝茶。”他钉在门口,悻悻道。

    解钏抬眼看他:“等得心急了?”

    手里的纱料攥得发潮,解凌遇说:“依弟子所见,这风沙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师父不如与我闯一把。”

    “那些凡人害怕,不代表我们必须踟蹰不前。”他走到解钏面前,又这样补充。

    解钏似乎把他这话听了进去,还好好思索了一番,之后问他:“我们在这城中休整了几日?”

    解凌遇回想道:“六日。”

    竟然只有六日。

    他确实太心急、太沉不住气了。

    却见解钏抓过他的右手,在他手心写写画画一番,当他想要把那些痕迹看清时,一副舆图便在他手掌中散出清光,虽粗略但也易于理解,疆域画的是大唐全境,也包括同一片陆地上的几个邻国,其上圆点共有九个,八个空心,还有一个已经涂实,就在长安以西的山脉中。

    “心急时就看看这图,”解钏拍拍面前只到自己鼻前的额头,“反正现在找到一颗,龙骨里埋的那颗也不一定能取出来。”

    “既然遥遥无期,何必急于一时?”解凌遇不知自己是否理解错误。

    “正是。”解钏一脸认真。

    好吧,这个开解方法……着实独具特色。

    解凌遇却发觉自己当真平静了不少。

    来日方长嘛。

    他一看别处,那舆图便消失在手中,又在他挪回眼神时显现,有趣极了,弄得他想找个口袋把手时时刻刻揣在里面,不让任何人看去。又听解钏说道:“若是一日之后风沙仍不见小,我们也可以出发碰碰运气,权当找些乐子。”

    于是解凌遇心中更是欢喜,把纱料搁上罗汉床面,拉解钏下楼吃炭烤胡饼去了。

    次日一早,两人一鸟一同前往两条街外的茶馆。

    因为解凌遇自觉不该,他这两天净是心绪不宁地四处乱跑,连这城里有几座石狮都数清了,却没有坐下来陪解钏喝上一壶好茶,听上几段奇闻异事。

    在茶馆中央坐定才渐渐察觉,解钏对茶水并不热衷,放凉了也添不上一壶,对说书先生口中的天花乱坠更是态度敷衍,只在人人都鼓掌的精彩处跟着拍一拍手,以免显得太过特立独行。

    但他待在这茶馆里,确实也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解凌遇很快就猜出个大概。

    茶馆中有侠客,有盗贼,有逃家的姑娘,有过路的商贾,他们说了什么,互相传了什么消息,全都被解钏收入耳中。

    会有多少是有用的?解钏看起来不恭,却从不缺乏谨慎,也不爱做无用之事。解凌遇能够确定的是,一层这片散桌与二层那圈分隔开来的悬阁,除去他跟解钏之外,统共坐了五十七号人,而在这五十七人当中,没有一个带了妖气,抑或超越常人的灵识。

    于是他喝掉壶中半凉的茶,叫小二添上热水,撑着下巴听那留着小胡子的说书先生吹起牛来。

    那人有着西域五官,西域口音,说的也是这片戈壁的故事。说过消失的商队、落难的公主、魔鬼城里念经寻路的僧人之后,他又讲起更为古远的传说。

    “千年以前,咱这片地界叫做义渠,历代义渠王都是勇士中的勇士,好比荒原上奔跑的狼——却总是攻不下秦国,入不了长安!”

    木板在桌上一拍,茶馆几个角落渗出哄笑:“你这小老头子,不怕有人往都护府一报,再告到天可汗耳朵里,说你妖言惑众,撺掇谋反?”

    “那可不敢,那可不敢,”说书先生捋捋胡子,接着半唱半念起来,“不叫长安,该叫咸阳;并非败秦,而是败楚呐!”

    他这边抑扬顿挫,把往事徐徐道来,解凌遇竖耳听着,却是越听越不对劲。他又听到楚国的故事,听到楚国的大将军,玄铁剑,听到楚君亲征救秦,残暴至极,总爱斩下敌人的头颅。他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楚国是个生长在南方腹地的“野蛮”国度,已经消亡了九百年,也知道这淮南一霸被秦国吞并时,又是怎样一番国破人亡。

    国事本就瞬息万变,复杂难懂,唯利益永恒,解凌遇亲眼看过改朝换代,自然也明白相助亦可相残的道理,可是为什么,在他听到义渠王与秦王联合攻楚,大破郢都,推倒楚人祭祀的高台时,心中会泛开酸楚?

    那些青铜树也被推到了吗?

    他也曾梦见高台,梦见旷野与空城,以及风雨中的铜锈。这些东西……他不敢猜。他能在梦中窥见一角,是否因为他终日待在荆楚?

    谁能给出答案。

    解凌遇只听到隆隆雷声,当他回神,茶楼已被暴雨包围。

    这整座小城都被暴雨包围。

    沙丘泥泞,河道上涨,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解凌遇知道这片云有多广。

    因这云就是因他而聚。

    停下!我命你停下!他只敢在心中吼,心脏却跳得愈加凶猛,狠狠撞在胸腔,仿佛能引来更加夸张的滂沱。

    是他太高估自己。不谈风沙,他连雨水都控制不好,这屋里人人都噤了声,面面相觑,不敢乱动,仿佛从没见过此等暴雨,也不清楚这暴雨会给荒漠戈壁带来怎样的灾难,而他作为罪魁祸首,仍安然坐在这里,不是真龙,而是缩着头的王八。

    却听解钏说道:“没事的。”

    他直接把解凌遇往臂下一揽,压住他肩膀的颤抖,又一下一下有序地捋过他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声音和手掌一样,沉沉的,有些干燥,他只说这一句话,好像通晓一切……

    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但解凌遇乖乖在他怀里待着,侧枕在那人胸口,同时被死死卡着肩颈动弹不得,眼前光线也被黛青色遮了个严实。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安全。

    就在解钏的一只手探到袖口下面,抚摸他湿漉漉的脸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流了眼泪。

    意识到流泪,也就流下更多。

    如同一条害怕自己伤人的野兽,他已经被拴上链子了,他被藏了起来,没有人能看得见他。

    雨很快停歇。

    风沙也暂时休止,雨后晴空一片碧蓝,细云几道,流于赤红大漠之上。

    连同说书先生在内,茶楼里的众人全都挤到门外看这奇观,一时间走了个干净,一片空桌之中就剩下两人。

    气氛好像有些怪异。

    解钏松开手臂,搭在背后的抚摸也停止,解凌遇便识趣地坐直身子,低头抹了一会儿脸。自认为脸不红了,眼眶也差不多恢复常态,他就挠挠鼻子四处张望起来。

    “谢谢师父。”小声说。

    “不谢。”解钏给自己倒了杯茶。

    “师父要去外面看看吗?”解凌遇又问。

    “你去吧。”解钏似乎不想理他。

    难不成眼泪鼻涕弄脏了衣襟?解凌遇心里没数,刚想转过脑袋偷瞥,余光一瞟,却瞧见一道白影,从门前攒聚的众人之中挤进这茶楼。

    正所谓冤家路窄。

    好在解钏已经察觉,也并不意外。

    解凌遇暂且平复心绪,暗中握了刀柄,虎视眈眈地瞧着寻青走近。

    “我无意无事生非,如今也无意监视,寻来此处,是有一事相求。”那人上来就拱手。

    “大事小事?”解钏问道。

    “天大的事。”寻青道。

    解钏起身,叫来小二端茶盘,添茶碗,看着寻青说道:“那就上楼再叙。”

    寻青看向解凌遇:“他也来?”

    解钏也看解凌遇,笑着说:“他也来。”

    楼上的悬阁都是空的,解钏选了正中间的那一个。与在楼下一样,他好像从来不爱躲在角落,总习惯于占据中央。

    四张八仙椅并排,被一张小桌分成两边,解钏与解凌遇坐在一边,寻青坐在另一边,半低着头。小二送完茶又走了,楼下看景的人也嗡嗡嘤嘤地回到各自桌上,一狐一龙十分安静,寻青也很安静,紧绷的肩背始终不肯松下劲来。

    “我师父……不在了。”他最终说。

    解钏正抿茶,目光敛在眼角:“不在?”

    “六日之前消息才传到我耳中,”寻青盯着自己碗中的茶面,“是自戕而亡。”

    “清虚真人自戕,而非殉道,”解钏放下茶碗,“奇事。”

    “就是殉道!”寻青扬声说。

    “师父端坐云台七日,叩首三拜师祖,随后,就在清明当日,师父拔剑向道场,当着晨练众弟子的面……血洒太和宫,”他压在桌沿的指尖已经泛白,强忍着压低嗓音,“我知道得太迟。”

    解钏也看着茶面:“从清明到谷雨。”

    “我奔回武当,没能见师父最后一面。我在掌门门前长跪,可掌门对此毫无解释。”

    “确定是自刎?”

    “我不能确定,”寻青说道,“就算是,这一切也太过蹊跷,师父定有难言之隐,或是以身殉道,或是以死警世,而我不在武当,他无人可以托付。”

    解钏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寻青却蓦地站了起来:“所以我必须查明!”

    “如何查明?要我帮你?”

    寻青点头。

    解钏微笑起来:“死了师父就来投靠我这声名狼藉的妖怪头子?你的正道呢?”

    “正道在武当,恩师的死也在武当,”寻青紧握剑柄,“孰轻孰重自由我来判别,也无需向你解释。”

    “说的也是,”解钏点点头,“凌遇,我们走吧。”

    解凌遇与他同时起身。

    寻青拦在两人面前:“狐王!你与武当素有恩怨,却从不让人抓住把柄;武当虚仁假意……也是妖界常有的说法,而你在妖界一言九鼎,”他深吸口气,“你或许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也能做一些,我不能做的。商量也好,考虑也罢,暂时让我跟随即可……我愿以任何代价交换!”

    解凌遇对此深感怀疑。

    包括他此番找来的目的,当真是因为恩师之死?

    解钏必然已经听闻他的心声,却坐回椅上,示意他不必担忧。

    “你可以跟随,在查明清虚真人死因前,也可以找我做些你做不成的事,我将尽全力而为,”解钏两指夹起茶盏盖子,慢慢道,“代价确实是有的,对你而言也许是冒犯,所以想好了再问。”

    寻青静了静,双眼一瞬不瞬,开口道:“请讲。”

    解钏手指一顿,茶盖咔嗒一声,扣在碗沿,他的目光仿佛能剜进寻青心里:“我要你断仙根,割左耳,从此再不回武当。”

    左耳?

    解凌遇记得在哪儿听过,道人修习到一定境界,左耳便会得到点化,能够听到神仙的旨意,与九重天上的世界交流。

    没了左耳,也就彻底与成仙绝缘,更何况解钏还要他了断仙根。

    寻青果然说道:“你怕我告密?”

    解钏还是那副闲散模样,坦言道:“仙界对我一向不满,好不容易消停几年,不得不防啊。”

    寻青低下头,缓缓把佩剑从腰间摘下,不出鞘,直接递给解钏:“成交。”

    “一言既出,我便不会反悔,”他目光灼灼,望着一桌之隔的妖怪,“师父的枉死与清誉都在我这条命上,今日,我把这命交予青丘狐王,从此再不回武当!”

    解钏笑道:“好!”

    他却没接那斩妖剑,抬起手来,轻轻在空气中一拉,寻青左边的耳洞就冒出一道鲜血,蜿蜒流至雪白道袍的肩头。

    看他的神情,那只耳朵已经听不见了。

    “为何不割?”他问。

    “不美观。”解钏放下手来。

    “还有仙根。”寻青面色发灰,宛如遭受重创,却还是不肯坐下,也不肯揩一揩耳中鲜血。

    “你的仙根长在颈后发根,人味儿太重,我不想碰。”解钏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对面的反应。

    寻青暂时愣住了。从方才进楼以来,他的眼神就已经只能述说仇恨,因他心中仅仅剩下这一件事,而面对一切意料之外,他表现出的就只有木然。

    解凌遇却忍不住琢磨解钏方才所说。

    至少,那人常常捏他的后颈以示安慰,也不是没给他绑过发带……不管有用与否,那人还收过他的一段发尾用来避雷。

    他是特殊的。

    不只是因为“人味儿”吧。

    就是这样,解钏的洁癖,到他这里就失效,到寻青那儿就起效。

    他干脆站出来道:“师父不想碰,可以我来。”

    寻青抬眉:“你?”

    解凌遇挺直腰板:“就是我。”

    解钏没有说话。

    却听阁外一阵铃声,门帘一掀,缀着银铃的蓝衣少女信步闯入。

    “我才看丢两日,这道士怎么就从武当找到哥哥这儿来了?”解珠从桌上挑了颗葡萄,咬在齿间,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