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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名“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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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没把你甩掉。”寻青面露不耐。

    “只能怪你道行清浅,”解珠则是眉眼弯弯,“哎呀,这是怎么了,打不过我哥气得七窍流血?”

    她仍然笑着,眼仁还水汪汪的,解凌遇也看不懂这幅表情到底是怜爱还是嘲讽。只见解珠又抬起手来,在颈侧那道血痕上摸了一把,尽管寻青“噌”地一下闪开了身子,她的指尖还是沾了殷红。

    “休得无礼。”斩妖剑刚收,寻青又把剑柄握了起来。

    “什么嘛,几日不见,你这小道士又无趣了不少,”解珠把他推开,好面对面站在解钏跟前,“哥,我看这人今年又准备缠着你不放,所以离开长安之后又帮你盯了好几天!如今姐姐气得不准我回青丘,我算是无家可归了,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

    解钏闻言,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状似鎏银的半月形短梳,直往她手里递:“带上它,涂山允就得出山迎你。”

    解珠立刻背过两只手去,碰都不肯碰:“哥,你这是要我倒霉!”

    解钏收起银梳,端茶说道:“我只有这个法子。”

    解珠小声嘟囔:“那也不能把狐王信物轻易拿出来……还当着外人的面。”

    “不是说小鱼,”她扭头朝寻青一指,“我是说他!”

    “我已废了左耳,亦与武当决裂,同你兄长暂时结盟,约定同行,乃是有求于他,”寻青蹙着眉头,满面肃然,“若是你仍有猜忌,大可以亲手断我仙根。”

    解珠完全转过身来:“喂,仙根断了可接不上,这种话不许乱说。”

    寻青直接递剑:“大丈夫言而有信。”

    解珠看看他,看看解凌遇,又看看解钏,怔了一怔,放着空椅不坐,把瓜果推到一边,倚上桌沿道:“看来,方才你们做了笔大生意。”

    大生意?解凌遇只知道,磨蹭这么半天,生意还没做成。他已经走到寻青面前,示意对方转过身去,背对那排桌椅。与其等别人扭捏,还不如自己早早动手,他这样想着,心中对仙根为何物也有一定把握,其实就是块与周遭都不相同的骨头,指尖汇聚真气便可摸出,因此也格外脆弱,修道之人往往会集中全力保护,视作命门所在,不让旁人抓到任何接触的机会。

    而今寻青却如待宰羔羊,唯一可能出现的差错就是他手法不佳,一刀断不干净,有解钏在后面看着,会让他安心许多。

    却听解珠说道:“我来!”

    她一拍解凌遇肩膀,五指已经摊开在他身后:“你不熟练,血会喷得到处都是。”

    解凌遇不解:“你很熟练?”

    解钏终于开口:“让小珠来。”

    只这一句,没有更多理由,他好似对这边的乱局不感兴趣,解凌遇却乖乖交出自己的匕首,站回他身侧。

    “这才对嘛。”匕首在解珠指间灵巧地转了两圈,她绕到寻青背后,一肘将他抵上墙面。

    刀尖只是一刺,一挑,一撬。

    寻青额头顶墙,全身的隐颤无法用沉默遮掩。

    待到解珠松开压制,提壶冲洗指间血腥,他仍把整副身子抵在那墙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半指长,尖锥形,他的仙根被清茶冲净,像根凹凸不平的骨刺。

    “哥,要留着么?”解珠甩甩水珠,捏着那骨刺一端。

    解钏摇头。

    他起身,扬声说:“道士,如今盟约已成,直至事成之日,你我皆需恪守。”

    解珠用力一捏,仙根便碎成齑粉,被她洒进茶里。而寻青也终于离墙而立,望向解钏。

    解钏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记住今日的痛苦!待我助你寻到敌人,便让他们成倍偿还。”

    说罢,他便与寻青擦肩而过,下楼去了。

    解凌遇跟随其后,撩起门帘时,他听到身后解珠在问:“很痛吗?嗯?不痛?那你为何流了眼泪?”

    也听见寻青粗着嗓子答:“最后几滴罢了,今日之后,我便不会再流。”

    解凌遇清楚地记得,这寻青自十九岁起盯了解钏六年,锲而不舍,任劳任怨,又是武当大弟子,耗在那名门正道里的时日恐怕便是他出生以来的全部。

    二十五年对一介凡人来说,可不是弹指须臾。

    那么要把二十五年挖空,再连同少时的成仙美梦一起抛下,当然也不会是多么轻松愉快的事情。

    可是寻青并无怨言,下了茶楼之后他连眼泪都擦得一干二净,除去偶显木讷之外,也不见失魂落魄之意。他似乎很清楚自己拿出了什么,换回了什么,也很清楚是谁更需要这场交换,因此不会夸大自己的悲惨。简言之,他是个认死理却也明事理的人,做事也爽快,这让解凌遇对他改观不少。

    带他一同去昆仑看龙骨,好像也没那么反感了。

    风沙在第二日仍不见停歇之意,解钏遵守诺言,早膳过后,一行人裹上解凌遇买来的头纱,蒙面前往昆仑。寻青骑鹤,解珠有匹小红马,剩下师徒二人同乘骆驼,骆驼出了城便化回夫诸,登云破风而行,为一马一鹤开路。

    “你的马也会飞天!”解凌遇回头去看,视线刚好越过解钏的肩膀,那匹小马追得很紧,红鬃猎猎,有时都能将将碰上夫诸飞扬的长尾。

    “它叫‘浑闯’,是符牙送给姐姐的九百岁礼物,好像是上古魔气炼成?总之很厉害啦。”解珠一边说着一边往斜后方瞥,“比红脑袋长脖子鸟厉害得多。”

    寻青端坐鹤背,目不斜视。

    解珠吃了瘪,又跟解凌遇逗趣:“我说小鱼,坐在狐王怀里感觉如何?有没有冻得哆嗦?”

    “哆嗦?”

    “越大的妖怪身上越冷,除非他想让你暖和。以前我们往哥哥怀里钻,他不想理我们,又躲不开,就凉飕飕地冒冷气赶我们走。”

    “没有的事。”解钏推推解凌遇的脸颊,让他转回头去。

    “就知道哥哥不会承认,”解珠不屑道,“年纪越大脸皮越薄。”

    “你是大姑娘了,要懂得男女有别。”解钏自有他的道理。

    “我——”解珠又吃了一瘪,“我不跟你争了,你就抱你的男徒弟去吧。”

    她一扬鞭,竟然超了夫诸。

    而解钏也不心急,照旧保持着他的节奏,浑闯踏碎的云把风沙浸出一丝湿润,笼罩两人面前。解凌遇默默低下头,看着交叉在自己腰前的那双手,也一时失了言语,不能帮解钏反驳任何了。

    昆仑比解凌遇想象中要大上许多。

    从天上看,宛如大地凸起的脉络,顶出皮肤密而深的褶皱;落回地表仰望,又是目光不可逾越的巍峨。他也不是从未来过,然而昆仑一脉实在太过广阔,浩浩然逶迤整片西域,群山之中,他曾经翻越的那座与如今面临的这一片,前者有白雪后者围满荒滩,恐怕相隔千里。

    好在解钏能从满目高峻纵横中看出门道,对于要走向哪里,他不必像解凌遇那般时时查看手心舆图,心中也有数。而解珠没数,已经老老实实地跟随,寻青的鹤不远不近地跟在浑闯后面,开道的又变回夫诸。

    也就是解钏全权把握。

    他翻过围栅般的几重大山,走向更锋利、更错综的群山内部;他穿过万籁俱寂的几道峡谷,又登上一座峰顶。

    日头已然高悬,风有止意,空气稀薄而清澈,他们立身飞沙无法到达的高度。

    眼下是一片阳光也照不透的尘海,仅仅冒出几座山尖。

    “到了。”解钏说。

    “到了?”解珠勒住缰绳,勒得浑闯一阵嘶鸣。

    “天陷之地,”解凌遇听解钏这样说着,一回头,那人也垂着眼睛,看着他与那片浓尘,“也是昆仑火狱旧址。”

    解珠几不可闻地抽了口气,被解凌遇清晰听去。

    又听她说:“这鬼地方……哥,你不能再去了。”

    解钏并不应声,拍拍夫诸背胛,这神兽就朝尘海直冲而下,刹那抵达地面,带两人重重一落。解凌遇再仰望时,尘海浮于半空,浓重沙色涂满天穹,看不见的又变成山尖了。而他与解钏身处山脚一片平地,晦暗天光只够他辨认轮廓,四周光秃秃的,无树无土,仅有嶙峋山石或矗立高耸,或碎铺地面,眼前还有道弥漫黑雾的峡谷,由两座入云垂壁夹成,望不到顶端,其狭窄竖直的程度堪比斧砍。

    峡谷入口还挡了块石头,约有半人高,成色形状都平平无奇,顶部却插了把剑。

    那就是剑,解凌遇应当不会看错,剑刃没入一半,微微倾斜。

    它为何在这儿?谁把它留下?从何年开始?

    解凌遇的心莫名跳得很快。

    “走吧,你的珠子就在石缝尽头。”解钏率先下地,因那一线天的宽度还容不下半个夫诸。

    解凌遇翻下鞍子紧跟其后,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口:“她刚刚说这火狱师父不能再去,是什么意思?”

    解钏回头:“我几百年前在狱中待过些时日。”

    解凌遇问:“几百年前?”

    解钏答:“二百余年。”

    解凌遇又问:“关了多少年?”

    解钏答:“三百九十九年。”

    他拽着袖口却拽不动解凌遇,那人把自己钉在地面上不肯挪动一步,活像头发倔的牛犊:“我曾听说师父被关在昆仑山下,却没想过有这么多年,又是如此荒凉之处。”

    解钏笑起来:“世上哪座大牢不荒凉?”

    阿楚落上肩膀,解凌遇却没察觉,只是蹙着眉头:“是一群神仙干的,他们判你做了错事?判你触了天条?”

    解钏则说:“我在此狱中修成大道,破狱而出之后,哪路神仙也无法把我捉回。换句话说,这里也是我的福地。”

    他不躲闪地看着解凌遇,表情也不像说谎。

    而解凌遇仍不肯松手,心脏已然被某种力道抽紧,又莫名被裹挟全身,他深深望进解钏眼中:“那把剑……是师父的?”

    解钏想了想,说:“剑名‘无双’,如果你能抽出,它就归你。”

    “哥哥还是这个样子,最善避重就轻。”身后啪嗒一声,是浑闯落地,解珠走来。

    “小鱼,你师父方才说的都不假,却也有更多真话没有同你讲,他总是有一大堆秘密要守,”她停在解凌遇身侧,没有笑,也没有平日娇嗔的语调,“你只要知道他不可再上前一步!再度走入那峡谷,哪怕一次,他也许会死。”

    “这次不会。”解钏似乎对自己很有把握。

    “你闭嘴,你答应姐姐再也不来!不知道守约的狐狸不要和我说话,”解珠瞪着他吼,“方才偷偷咽了几口血你自己也清楚,我才不要继续帮你装傻!”

    解钏还真就不说话了。

    解珠仍狠瞪着他,眼眶却发红,双唇也紧咬。

    最终她放缓语气,目光落回解凌遇脸上:“有人不愿让哥哥再回来查看,就在此地下了针对他一人的咒术,靠近便是蚀骨之痛,你这样理解就好了。我大概猜得出他要带你进去做什么,对你来说也许很重要,对他而言,好像也不过‘冒险’而已,放不放弃,你自己定。”

    放弃?

    解凌遇不想放弃。

    无论是他父亲给他留的东西,还是探索这昆仑。

    但咒术、蚀骨之痛、死……它们怎么又来了?阴魂不散似的,从相识起好像就总是缠绕解钏周身,与让他无可奈何的谎言一同,缠绕出解钏的神秘。可它们不该压在解钏身上。

    哪怕只是一口藏在咽喉的血。

    他听见解钏对他说:“谷中凶险,你孤身进入,错一步就捡不回一条命来。”

    他却不语,松开解钏的袖口,几步行至挡路石跟前。

    那把剑就在眼中,就在手边了,掸去厚厚积尘,他看见这长剑银亮的柄,漆黑的刃,通身毫无锈迹,俯身发丝稍稍拂过,当即断了一把。当真是柄无双的宝剑,长年掩埋于此,风沙却无法把它磨损分毫。

    解钏并无随身武器,这剑不是与解钏相配?

    回首发觉寻青终于骑鹤而至,跟解珠一同走来,先后拔这长剑,而解钏还站在原处。

    师父,你又告诉我了一些事情,也又瞒了我一些。此刻你又在想什么?

    解凌遇不知解钏是否在听自己的心声。

    道士与赤狐拔剑无果,剑柄又回到他双手之中,连同脉搏一同紧握。怦,怦,他听着它,触碰着它,好像没费什么力气,提腕一拔。

    剑声似冰雪。

    黑刃映不出他的脸。

    剑尖点地,格楞楞划过满地碎石,解凌遇默默走回解钏面前。

    “这把剑,我拔出来了。”他扬起下巴,看着解钏。

    “傀上经咒于我而言都是不痛不痒,我进去,不一定死路一条。”他又道。

    “如果有我帮忙的话。”解珠插嘴。

    “若是信得过我,我也愿一同前去,”寻青说,“斩妖之术,陷阱阵法,我都略知一二。”

    解钏似乎在等着解凌遇多说些什么。

    “等我两个时辰,”解凌遇放下宝剑,又把铜钏摘下,交到解钏手中,“父亲留给我的东西,岂能依赖他人寻取。师父已帮我寻到了路,不必再帮我走。还请师父信我一回,万不可听到风吹草动就进去寻我。”

    他说话一向慢吞吞的,却是字字铿锵。

    铜钏一摘,是把求救也杜绝。

    而解钏听他说出这一切,眼中似有惊讶,或是某种更为复杂的动容……哪怕微笑着,仍难掩蛛丝马迹。

    他静静的手握铜钏,看解凌遇拾回那柄无双,又摘掉两层头纱,一身利落挺拔地站直身子,在自己面前。

    黑衣,黑剑,黑鸟。

    “好。”他说,“我在这里等你们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