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教处那扇沉重的实木门在夏侯北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凝固的、带着血腥味的暖意与茶香。走廊里阴冷的风立刻裹了上来,像无数冰冷的舌头舔舐着他裸露在泥壳外的皮肤。他佝偻着背,赤脚踩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带着泥污和暗红血渍的湿脚印,无声地延伸向宿舍区那片冰窟窿。脸上干涸的泥浆裂开细纹,嘴角那道撕裂的伤口在寒风刺激下,又开始缓慢地渗出暗红的血丝,顺着下巴的弧度滑落,滴在胸前的泥壳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他没有擦,也没有加快脚步,只是沉默地走着,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走向刑场的泥偶。眼底深处那片被碾碎后的死寂,比走廊尽头窗外的铅灰色天空更加沉郁。
办公室内,短暂的死寂被王海峰粗重的喘息打破。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份印着“脑震荡”诊断的医院报告,纸张在他手中哗啦作响,仿佛要被他捏碎。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签名处那点晕开的墨渍,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镜片后的眼睛因为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而布满血丝。
“反了!简直是反了天了!”王海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他挥舞着报告,唾沫星子喷溅在光洁的桌面上,“郑校!您听听!您看看!这是个学生说的话吗?是个畜生!是条疯狗!开除!必须立刻开除!一天都不能等!”他转向郑明,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生死搏斗。
郑明依旧端坐在沙发上,姿态看似未变,只是那杯被他放下的清茶,水面已无一丝涟漪。他脸上的平静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不再是纯粹的掌控感,而是掠过一丝被冒犯后的冰冷怒意,以及更深处一丝被那双染血眼睛刺破伪装后的…忌惮?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扫过王海峰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他手中那份报告晕染的墨迹上。
“开除?”郑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瞬间压下了王海峰的咆哮,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重新掌控局面的沉稳,“当然要处理。而且要‘妥善’处理。”他刻意加重了“妥善”二字,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计时的秒针。
“这种害群之马,多留一天都是祸害!必须快刀斩乱麻!”王海峰急切地强调。
“急什么?”郑明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算计,“开除一个学生,尤其是一个‘背景特殊’的学生,总要讲点章程,堵住悠悠众口。家长联署有了,医院诊断也有了,但还不够‘实’,不够‘稳’。”他的目光转向门口地毯边缘那几滴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点,眼神晦暗不明。“等他那个‘留校察看’的处分正式公告贴出去,把影响再‘发酵’一下,让所有人都看看,这种对抗学校、暴力伤人的行为是什么下场。那时候,再执行开除,水到渠成,谁也挑不出毛病。明白吗?”
王海峰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和钦佩,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撇清干系的迫切:“明白!郑校高见!我这就去准备公告!保证让全校师生都看清这暴徒的真面目!”
“嗯。”郑明微微颔首,重新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凑到唇边,却只是轻轻嗅了一下那残留的、变质的茶香,并未饮下。他的目光透过袅袅(并不存在的)热气,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仿佛在谋划着更深的棋局。“公告措辞要‘严谨’,把他的‘恶行’一条条列清楚。特别是…对周强同学的伤害。”
“是!您放心!”王海峰挺直了腰板,仿佛接到了圣旨,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执行命令的亢奋。
***
教师宿舍楼一层,最角落的房间。这里与其说是宿舍,不如说更像一个废弃物品中转站。狭窄的空间里堆满了破损的体育器材、生锈的劳作用具、积满灰尘的旧教材,只在靠窗的位置勉强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放着一张掉漆的旧书桌和一把瘸腿椅子。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铁锈和霉变的混合气味,冰冷刺骨,比学生宿舍好不了多少。
赵建国佝偻着背,坐在那把瘸腿椅子上。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棉袄裹得紧紧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同样破旧的灰色围巾。没有暖气,唯一的取暖源是桌上一个巴掌大的、插着电的小暖风机,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橘红色的光管努力散发着可怜的热量,只勉强温暖着他冻得青紫、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双手。
他的双手,此刻正死死地、近乎痉挛地攥着一沓厚厚的、边缘已经卷曲的纸张。那是他花了整整一夜加一个上午,拖着冻伤的腿,忍着剧烈的咳嗽,一家家敲开同情农村学生的老师家门,甚至说服了几位平时沉默但良心未泯的城市学生家长,艰难收集来的联名请愿书。纸上密密麻麻签着名字,有的工整,有的潦草,许多名字旁边还按着鲜红的指印(用的是印泥,并非真血)。纸张的边缘,被他因为紧张和用力而汗湿的手指反复摩挲,已经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汗渍,让墨迹都有些模糊。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名字和红指印上,仿佛要从这单薄的纸张里汲取对抗严寒和强权的力量。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绷得发白,突出的骨节在昏黄的台灯光下清晰可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的浊音,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湿棉花。他眼前不断闪过夏侯北被泥浆糊满、嘴角淌血的画面,闪过张二蛋在通铺上咳得撕心裂肺的灰败脸庞,闪过郑明办公室里那份晕染着墨渍的“脑震荡”报告……一股混杂着愤怒、悲凉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在他胸腔里冲撞。
不能再等了!开除的公告一旦贴出,夏侯北就完了!张二蛋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瘸腿椅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顾不上去扶,将那沓沉甸甸、汗湿的联名信紧紧按在胸口,仿佛护着最后的火种。他抓起桌上那顶同样破旧的棉帽扣在头上,拉开门,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桌上几张散落的纸片飞舞起来。他佝偻着瘦削的身体,一头扎进了外面铅灰色的严寒之中,朝着行政楼的方向,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冻硬的积雪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如同他沉重的心跳。
***
农村学生宿舍。死寂,冰冷,绝望。
张二蛋躺在通铺最角落,身上盖着几床同学们凑出来的破旧被褥,却依旧像躺在冰面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般嘶哑的哮鸣音,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随时会炸开。他的脸色不再是灰败,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双颊却诡异地泛着两团病态的红晕。嘴唇干裂发紫,微微张着,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在吞咽刀子,喉咙深处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如同破旧风箱在漏气。
栓柱和刘老蔫守在他旁边,脸上写满了无助和恐惧。栓柱手里拿着一个豁口的破搪瓷碗,碗里是刚从外面砸开的冰洞里舀来的、冰冷刺骨的井水。他用一块同样冰冷的破布蘸着水,试图去湿润张二蛋干裂起皮的嘴唇。布刚碰到嘴唇,张二蛋就猛地一阵剧烈呛咳,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瘦骨嶙峋的脊背隔着薄薄的秋衣清晰地凸出来。这一次,咳出的不再是血丝,而是大团大团带着暗红色血块和泡沫的粘稠液体,猛地喷溅在栓柱的手上和破碗里!
“蛋哥!”栓柱吓得手一抖,碗差点掉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
“嗬…嗬…北…北哥…”张二蛋咳得浑身抽搐,眼珠暴突,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不…不能…开除…”
李小花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紧紧抱着膝盖,冻得嘴唇发紫。她看着张二蛋痛苦的样子,看着栓柱手上的血污,听着那破碎的、为夏侯北求情的声音,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猛地从铺上爬下来,动作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她冲到通铺角落那张摇摇欲坠的小破桌前,颤抖着手,从一个破旧的铅笔盒里翻出半截用秃了的铅笔头,又撕下作业本后面一张相对干净的纸。
铅笔头太钝,在冰冷的纸面上划动,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她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笔。她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在纸的顶端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字:
**悔过书**
刚写完标题,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小的肩膀剧烈耸动,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斜线。
“小花…给…给我…”一个嘶哑微弱的声音响起。张二蛋不知何时挣扎着半抬起了头,蜡黄的脸上那双因高烧而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小花手中的纸笔,带着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急切和决绝。
李小花犹豫了一下,看着张二蛋眼中那骇人的光芒,最终还是颤抖着把纸和秃铅笔递了过去。
张二蛋接过纸笔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的寒气立刻透过薄薄的秋衣刺入骨髓,让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哆嗦和呛咳。他强忍着,用那只布满冻疮、有些指关节已经溃烂流脓的手,死死攥住那截冰冷的铅笔头。笔尖落在“悔过书”三个字下面。
“我…张二蛋…”他每写一个字,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喉咙里可怕的痰鸣,笔迹歪斜颤抖,如同垂死之人的心电图。“…自愿承担一切…责任…所有冲突…皆因我起…恳请学校…宽恕夏侯北…开除我…以儆效尤…”
写到这里,一股更猛烈的咳意汹涌袭来,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低下头,对着铺沿外,“哇”地一声,一大口带着暗红血块和泡沫的粘稠液体喷溅在刚刚写下的字迹上!暗红的血沫瞬间在粗糙的纸面上晕染开来,如同几朵骤然绽放的、诡异而凄艳的梅花,覆盖了“开除我”那几个字,墨迹和血迹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张二蛋的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剧烈抽搐,眼前阵阵发黑,握笔的手无力地垂下,铅笔掉落在污浊的铺板上。他大口喘息着,喉咙里的痰音如同破锣。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只溃烂流脓、沾着自己血沫的右手食指,颤巍巍地,朝着纸上那片被血污覆盖的、写着“张二蛋”名字的位置,重重地按了下去!
溃烂的皮肉接触到冰冷粗糙的纸面,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脓血和未干的血沫,混合着纸上的墨迹,在他指下晕开一团模糊而粘稠的暗红色印记。那印记边缘溃烂的皮肤纹理清晰可见,像一朵被粗暴碾碎、正在凋零的残梅。
指印落下,张二蛋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砸回冰冷的铺板上,只剩下胸腔剧烈的起伏和喉咙里持续不断的、令人绝望的“嗬嗬”声。蜡黄的脸上,那两团病态的红晕更加刺眼。
李小花看着纸上那触目惊心的血污和指印,看着张二蛋濒死般的样子,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冻得发青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
校长办公室。
暖气无声地输送着融融暖意,驱散了门外的严寒。空气中残留着上等普洱的醇厚香气。郑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背对着那面巨大的、装着“厚德载物”新匾额的墙壁。他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公告草稿,正是关于夏侯北留校察看处分的。他看得很快,手指在“聚众闹事”、“暴力冲击”、“致同学重伤(脑震荡)”等措辞上轻轻划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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