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峰垂手站在办公桌前,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等待着批示。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重。
郑明头也没抬:“进。”
门被推开。赵建国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他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急行而来。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沓厚厚的、边缘汗湿卷曲的联名信,像攥着救命稻草,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郑…郑校长…”赵建国的声音嘶哑,带着喘息,他努力挺直佝偻的背,目光越过王海峰,直接投向郑明,“我…我代表部分老师和家长…恳请您…收回成命…不能开除夏侯北!”
他说着,双手颤抖着,将那沓沉甸甸的联名信高高举起,递向郑明的方向。纸张因为他的颤抖而哗啦作响,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鲜红的指印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郑明终于抬起了眼皮。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赵建国恳求的脸上,也没有立刻去看那沓纸,而是先扫了一眼旁边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王海峰。那眼神很淡,却让王海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郑明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公告草稿,身体微微后仰,靠在舒适的真皮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赵建国,以及他手中那沓高高举起的信。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哦?赵老师?”郑明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虚假的关切,“这么冷的天,什么事这么急?这是什么?”他明知故问,下巴微微抬了抬,示意那沓信。
“是…是联名请愿书!”赵建国急切地上前一步,将信放在郑明宽大的办公桌上,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痉挛般按在纸面上,指关节绷得死白,汗渍洇开的边缘更加明显。“郑校长!夏侯北他…他是有错!冲动!顶撞师长!可…可事出有因啊!宿舍冻得像个冰窟窿,孩子们…孩子们快撑不住了!张二蛋…张二蛋他咳血咳得快不行了!夏侯北他是为了大家伙才…才去找锅炉房理论的!至于周强的事…那诊断报告…”赵建国说到这里,声音陡然顿住,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他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王海峰看着赵建国痛苦咳嗽的样子,看着他按在联名信上那只青筋暴起、汗湿的手,又看看郑明无动于衷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和狠厉,忍不住插嘴道:“赵建国!你少在这里混淆视听!夏侯北暴力伤人铁证如山!家长联署要求严惩!你拿这破东西来,是想包庇罪犯吗?还说什么事出有因?冻?谁不冷?就你们农村来的金贵?克服一下怎么了?我看你就是思想有问题!跟那些闹事的穿一条裤子!”
赵建国被王海峰的话呛得咳得更厉害,脸憋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那双因咳嗽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王海峰,眼神里充满了悲愤和控诉。
就在这时,宿舍的门被猛地推开!李小花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头发凌乱,小脸冻得青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单薄的旧棉袄上沾着泥点。她一眼就看到了办公桌后的郑明,也看到了桌上那厚厚的联名信和旁边一脸凶相的王海峰。她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恐惧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校长!”李小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尖利而颤抖,她不顾一切地冲到办公桌前,双手颤抖着将一张折叠的、沾满暗红色血污的纸拍在了赵建国的联名信旁边!“这…这是张二蛋的!他…他快死了!这是他写的悔过书!他说…所有的事都是他的错!要开除就开除他!求求你们…放过北哥吧!”她指着那张血迹斑斑、墨迹模糊的纸,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郑明的目光,终于从那沓联名信上移开,落在了旁边那张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血污悔过书上。蜡黄的劣质纸张,顶端歪歪扭扭的“悔过书”三个字,下面几行颤抖模糊的字迹被大片暗红的血沫覆盖、晕染,几乎无法辨认。最下方,一个溃烂流脓的手指按下的暗红色指印,如同一个丑陋而绝望的烙印,清晰地印在张二蛋的名字上——尽管名字的一部分也被血污遮盖了。
郑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并非怜悯,更像是一种被污秽之物冒犯的不悦。他的目光扫过李小花涕泪横流、满是恐惧和绝望的小脸,扫过赵建国佝偻着背、咳得几乎直不起腰的狼狈身影,最后落在王海峰那张因愤怒和得意而扭曲的脸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
然后,郑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他没有去碰赵建国的联名信,也没有去碰张二蛋的血书。他的手,越过桌面,拿起了那份他刚刚放下的、墨迹未干的夏侯北处分公告草稿。他看也没看,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的目光,重新抬起,落在赵建国和李小花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平静,也不再是玩味,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判。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地刺穿了办公室里压抑的喘息和咳嗽声:
“以暴制暴?”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充满嘲讽的弧度。
“惺惺作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捏着公告草稿的手猛地扬起!那张纸如同脆弱的蝴蝶翅膀,在他手中被瞬间撕成两半!刺耳的“嗤啦”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炸响!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郑明看也不看被撕碎的公告,他的另一只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力量,猛地横扫过桌面!
啪!哗啦——!!!
厚厚一沓签满名字、按着红指印的联名请愿书,被粗暴地扫飞!纸张如同雪片般在空中狂乱飞舞、散开!紧接着,是旁边那张小小的、沾满张二蛋血污的《悔过书》!它被那只手无情地抓起,在赵建国和李小花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郑明冰冷而暴戾的目光中,被狠狠地、一下!又一下!撕扯!揉捏!
“嗤啦!嗤啦!哗啦!”
纸张被粗暴撕裂、揉碎的声音密集地响起,如同狂风骤雨!签名、指印、血污、墨迹、张二蛋那歪斜的字迹和溃烂的指痕…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只戴着名表、保养得宜的手掌中,被无情地蹂躏、粉碎!
“这种风气——!”郑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咆哮,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揉成一团的、混合着联名信和血书碎片的纸团,狠狠地、用尽全力砸向办公室冰冷光滑的地面!
“——绝不能助长!!!”
纸团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随即,纸团散开,无数染着墨迹、红印和暗红血污的碎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血色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散开来,落满了门口那片昂贵的地毯,也落满了赵建国和李小花僵硬的鞋面。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郑明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还有窗外呼啸而起的寒风,仿佛在为这毁灭的一幕伴奏。
赵建国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佝偻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捂着嘴的手无力地垂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些飘散的碎片,目光最终定格在其中一片——那上面,还残留着张二蛋名字的一角,以及那半个溃烂的、暗红色的指印边缘。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喷出一小口带着血丝的唾沫,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被旁边的李小花手忙脚乱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架住。
李小花架着赵建国摇摇欲坠的身体,小脸上满是泪水和绝望的茫然。她看着地上那些如同血色蝴蝶般飘散的碎片,看着郑明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王海峰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残忍的快意…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寒风从门缝灌入,卷起地上几片轻飘飘的碎纸屑,打着旋儿,飘向门外冰冷的走廊。其中一片最小的碎纸,边缘还带着一丝暗红的印记,在空中无力地翻卷了几下,最终悄然落在了门外冰冷的、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那片纸上,除了几道被撕扯的痕迹,一片空白——那是原本该写着张二蛋名字的位置,被彻底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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